薛兮宁的履底碾过积雪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垂眸望着裙裾上那只振翅的翟鸟,赤金箔贴的眼睛在晨光里晃得人发晕——这翟衣足有七斤重,金线绣的翟纹层层叠叠压在肩头,华钗冠上的东珠垂旒随着步伐轻晃,每一下都像有人用细针挑着头皮。
“王妃慢些。”吴承恩的公鸭嗓从旁响起,这位在内廷当差二十年的掌事太监此刻弓着腰,目光却总往她鬓边扫,“皇上昨日还说,要老奴务必将赏赐送到王妃手中。”
薛兮宁扶着许春柳的手顿住脚步。
她能感觉到后颈被金簪硌出的红痕,却仍端出三分笑:“吴公公先请。”话音未落,鬓角的东珠流苏便撞在额角,疼得她指尖微蜷——昨日非要给她套的翡翠镯此刻正硌着腕骨,倒像是根无形的秤砣,将整副行头的重量都拽得更沉了。
吴承恩显然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他命小太监捧来朱漆盒,掀开时金芒大盛:“这是皇上新得的南海砗磲,雕成并蒂莲模样......”话音忽然卡住。
薛兮宁抬头时正撞进他发直的目光——老太监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珠里竟泛起点水光,“当年先皇后册封时穿的翟衣,也没您这身上的翟纹鲜活......”
薛兮宁垂眸抚过衣襟,指尖触到翟鸟尾羽处凸起的金线。
她想起昨夜尚衣局的老绣娘跪在她面前哭:“王妃可知这翟纹用了多少赤金箔?
三百个绣娘熬了七夜,眼睛都熬出血丝......“此刻再看那些金线,倒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有劳公公了。”她抬袖掩住唇边的哈欠,“本宫还要去贤妃宫中请安,公公可愿带路?”
吴承恩的三角眼猛地睁大。
贤妃董婉清是登基后新封的,当年薛兮宁还是侯府嫡女时,曾在御花园当众撕过她的宫扇——这是全宫都知道的旧怨。
此刻听她要主动上门,老太监的胡须都抖了抖:“这......贤妃住在清芷宫,离慈宁宫偏些......”
“偏些好。”薛兮宁望着宫墙上斑驳的雪痕,“清净。”
清芷宫的朱门比她记忆中更旧了。
门环上的铜绿被擦得发亮,却掩不住门楣处剥落的金漆。
董婉清穿着月白锦袍立在阶下,鬓边只斜插一支玉簪,见她过来便福了福身:“见过王妃。”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
薛兮宁刚要还礼,后颈突然一阵刺痛——华钗冠的金步摇不知何时勾住了翟衣的云纹。
她不动声色地扶着许春柳的手,任侍女悄悄替她解开发簪,面上仍挂着笑:“贤妃不必多礼。”
殿内飘着沉水香。
董婉清命侍女奉茶时,薛兮宁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锦缎——是去年宫中新进的蜀锦,却被仔细裁短了三寸,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素绸里子。
“听闻贤妃前日捐了三十石米粮给寒衣局。”薛兮宁端起茶盏,青瓷盏底压着枚褪色的石榴纹,“本宫昨日在慈宁宫,太后还夸贤妃心善。”
董婉清的手指绞着帕子,指节泛白:“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她突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倒是王妃,今日这身行头,比当年先皇后册封时还......”
“还招眼?”薛兮宁替她接了话,“说我穿翟衣好看。”她垂眸抿茶,茶水微苦,“他从前总嫌我穿得花哨。”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董婉清突然起身,从妆匣里取出个檀木盒:“这是臣妾从前在宫外求得的平安扣,送与王妃......”
薛兮宁接过时,指尖触到盒底刻的“婉”字——是极淡的刀痕,像用指甲抠出来的。
她心里一跳,面上却笑得更甜:“贤妃有心了。”
“娘娘,小殿下们来给您请安了。”殿外传来宫女的通报。
董婉清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猛地抢过薛兮宁手中的檀木盒,指腹重重擦过“婉”字,声音发颤:“成睿和明月最是顽皮,王妃莫要见怪......”
话音未落,两个小身影已经扑了进来。
男孩约莫五岁,穿湖蓝锦袍,发间还沾着草屑;女孩更小些,攥着哥哥的衣角,发辫上系着褪色的红绳。
“母妃!”男孩仰头扑进董婉清怀里,却在瞥见薛兮宁时突然顿住。
他歪着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又眨:“母妃,这个姐姐戴的珠子会发光!”
董婉清的手死死掐着他的后颈,笑得比哭还难看:“成睿不得无礼......”
“她是从画里跑出来的妖精吗?”男孩突然挣脱开,踮着脚凑近薛兮宁。
他的小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翟衣,“前日太傅书房里有幅《百鸟朝凤图》,凤凰的尾巴就和姐姐的裙子一样!”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吴承恩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许春柳的手在薛兮宁身后抖得厉害,董婉清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只有萧明月,这个扎着红绳的小女娃,突然伸出肉乎乎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垂落的东珠流苏:“姐姐的珠子,比母妃的好看。”
薛兮宁望着男孩清澈的眼睛。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腕间的翡翠镯突然变得滚烫——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血脉往上涌,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穿书前在博物馆见过的《宫妃行乐图》,画里的女子戴着和她此刻一样的华钗冠;系统空间里那个总说“命运不可逆”的机械音;还有昨夜在她耳边说的“我等不了了”。
“小殿下真会说话。”她蹲下身,东珠垂旒扫过男孩的额头,“姐姐的珠子再好看,也比不过小殿下的眼睛亮。”
男孩被她逗得咯咯笑,伸手要抓她鬓边的步摇。
董婉清突然扯过他,力道大得让孩子眼眶发红:“成睿该去上书房了!
明月也跟奶娘回屋!“
宫女们连拖带拽地将两个孩子带走时,萧成睿还扒着门框喊:“姐姐明日还来吗?
我让御膳房烤栗子给你吃!“
薛兮宁望着空了的殿门,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翡翠镯。
她想起方才董婉清听到“清芷宫”时睫毛的轻颤,想起那对孩子发辫上洗得发白的红绳,想起萧成睿说的“太傅书房的画”——灵犀道人前日给太后算卦时,曾说“凤鸟出,星轨移”,难道指的就是此刻?
“王妃?”吴承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老太监的额头全是汗,“时候不早了,该去慈宁宫复命了。”
薛兮宁站起身,翟衣的金线在地上拖出一道金痕。
她望着董婉清苍白的脸,突然笑了:“贤妃的平安扣,本宫明日让人送回。”
董婉清的身子猛地一震。
出清芷宫时,雪又下大了。
薛兮宁望着宫墙上飘落的雪花,突然按住后颈——华钗冠的金簪不知何时松了,扎得她后颈生疼。
许春柳要替她整理,却被她拦住:“就这样吧。”
她想起说的“装娇弱”,想起赵之远咳血的帕子,想起萧成睿那句“画里跑出来的妖精”。
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烫——或许从她穿书那天起,就已经是画里的人了;可现在,她偏要把这画撕个窟窿。
“许春柳。”她望着漫天飞雪,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日去太医院,替本宫讨副安神的药。
要最苦的那种。“
许春柳愣了愣,随即福身应下。
薛兮宁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摸了摸发间松动的金簪——这副行头再沉,总沉不过心里的算盘。
等来接她时,她定要皱着眉说“头好痛”,要让他握着她的手说“明日便免了早朝”,要让全宫都知道,薛王妃虽穿得像凤凰,到底是会生病的人。
毕竟,会生病的人,才能有资格说“撑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