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退下后,赵之远扶着桌角缓缓直起腰。
他喉间腥甜翻涌,抬手掩住嘴咳嗽两声,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玉案几上,像溅开的朱砂。
“干爹!”赵羽峰从薛兮宁怀里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立刻锁住他胸前的血渍,“你又流血了?
阿娘说流血要贴小兔子膏药!“他挣着要下来,被薛兮宁稳稳托住后腰。
赵之远勉强扯出个笑,抬手去摸孩子软乎乎的脸蛋。
指腹触到那片温热时,十年前乱葬岗的风雪突然涌进眼眶——那时这团小肉球也是这样,攥着半块糖,哭哑了嗓子也要往他怀里钻。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雪粒子还轻:“小峰乖,干爹的伤不疼。”
“不疼才怪!”赵羽峰扁着嘴,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捂他心口,“阿娘说这里疼要揉一揉。”他歪着脑袋认真揉了两下,突然吸了吸鼻子,“干爹身上有药味,比陈大夫的药罐还难闻!”
薛兮宁心头一酸,刚要开口,便见赵之远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孩子发亮的眼睛,终是咬着牙将涌到喉头的“留下”咽了回去——小峰跟着他,将来要守着空宅听哭嚎;跟着茵茵...至少能在梅花树下等糖人树。
“小峰,”他蹲下来与孩子平视,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跟阿娘去益州看大雪山好不好?
那里的雪比京城厚,能堆比你还高的雪娃娃。“
“那干爹去不去?”赵羽峰揪住他的衣襟,“我要干爹给雪娃娃安眼睛!”
赵之远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望着孩子颈间那枚他亲手雕的平安锁,突然想起昨日替小峰收拾冬衣时,在夹层里摸到的半块糖——是孩子偷偷藏的,说要留给干爹当药引。
“干爹...干爹要留在京城办大事。”他声音发颤,“等小峰种出糖人树,干爹就带着蜜饯去看你。”
“拉钩!”赵羽峰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赵之远盯着那截嫩生生的手指,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
他用力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这才稳住颤抖的手,勾住孩子的小拇指:“拉钩。”
远处传来马嘶声。
立在青骓马旁,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玉牌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目光扫过抱作一团的祖孙俩,眉峰微蹙,指腹重重碾过玉牌——这是他最厌恶的场面:薛兮宁与旁的人,总有着他插不进的温度。
“王妃。”沈昭牵着马车过来,声音里带着三分催促,“辰时三刻了。”
薛兮宁应了声,轻轻掰开赵羽峰环在赵之远颈间的手。
孩子哇地哭出声,鼻涕泡都蹭在她衣襟上:“阿娘坏!
阿娘不要小峰了!“
“阿娘怎么会不要小峰?”她哄着,余光瞥见赵之远背过身去,肩头剧烈起伏,“我们只是去益州玩几天,等春天就回来看干爹,好不好?”
“不好!”赵羽峰哭得打嗝,“我要干爹一起玩!”
突然上前一步,玄色大氅带起一阵风,吹得梅枝上的雪簌簌落。
他伸手拽住薛兮宁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掐出印子:“该走了。”
薛兮宁被他拽得踉跄,抬眼便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瞳。
那里面翻涌着她熟悉的暗潮——像极了去年她替街角小乞儿擦药时,他站在廊下的眼神。
她心头一乐,故意提高声音:“景宣,小峰才三岁——”
“三岁也该懂规矩。”打断她,拽着她往马车走的动作却缓了些,“你的心软,该留给该留的人。”
薛兮宁垂眸,见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指节泛白,像要把所有的不耐与警惕都揉进这力道里。
她忍俊不禁,嘴上却装出无奈:“王爷这是连孩子的醋都吃?”
脚步微顿,耳尖在风里泛起薄红。
他偏过头不看她,声音却低了些:“他碰你太频繁。”
赵羽峰还在抽抽搭搭,却被马车上的琉璃珠吸引了注意力。
薛兮宁趁机把他抱上车,一抬眼便看见赵之远站在梅树下,身影单薄得像片要被风吹散的雪。
他抬手挥了挥,帕子上的血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驾——”车夫甩响马鞭。
马车缓缓启动时,薛兮宁听见身后传来闷响,像是有人重重撞在石桌上。
她刚要回头,已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按进怀里:“别看。”
他身上带着松木香,混着些冷铁味。
薛兮宁贴着他心口,听见他心跳如擂鼓,这才惊觉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她刚要开口,便见沈昭抱着口乌木箱子上了前导马车——那箱子是今早突然命人从府库搬来的,锁头泛着冷光。
“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她问。
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轻轻一捏:“无关紧要的东西。”
薛兮宁挑眉。
她太了解他了——他说“无关紧要”时,往往是最紧要的。
可不等她追问,马车已转过街角,将赵府的朱漆大门甩在身后。
此时的京城另一处,萧承魏府的暖阁里,柳玉蓉正捏着绣绷。
金丝绣的并蒂莲刚绣到花芯,便听丫鬟小桃掀帘进来:“王妃,方才门房说,的马车出了城门,马车上插着正妃仪仗...”
绣针“啪”地掉在锦缎上,扎出个刺目的洞。
柳玉蓉望着窗外飘雪,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正妃?
要去益州?“她拾起绣针,在指尖轻轻一刺,血珠渗出来时,眼底的光比雪还冷,”倒要看看,这娇滴滴的薛小姐,能不能在益州那苦寒之地,把正妃的仪仗守稳了。“老管家的脚步在门槛前顿了顿。
赵之远垂在身侧的手还维持着攥紧帕子的姿势,指缝间渗出的血珠顺着腕骨往下淌,在青砖上晕开浅红的痕迹。
小桃的通报声从院外飘进来时,他猛地甩了甩发颤的手,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这是今日第三块浸透血的帕子了,可他得撑着,至少要撑到小峰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城门楼后。
而此时的萧承魏府暖阁里,柳玉蓉的绣绷“哐当”砸在地上。
金丝绣的并蒂莲被压出褶皱,她却恍若未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你说什么?
的马车插了正妃仪仗?“小桃被她眼底的血色骇得后退半步,连话都说不利索:”是...是门房亲眼见的,十二盏羊角灯开道,翟车挂着九翚四凤的帷幔,薛小姐怀里还抱着个穿狐裘的小公子...“
“她忍不了!”柳玉蓉突然尖笑起来,绣鞋重重碾过地上的绣绷,“薛兮宁那娇小姐,连冬日里喝温了的参汤都要挑三拣四,益州的风比刀子还利,她能在马车上坐半个时辰?”她抓起案上的茶盏砸向窗棂,青瓷碎片混着热茶溅在丫鬟裙角,“等她到了益州,冻得手都握不住筷子,看还拿什么当宝贝供着!”
暖阁门被人推开时,她的话音正卡在最尖利的尾音。
萧承魏裹着玄色狐裘立在门口,眉峰微挑:“王妃这是在替操心内宅?”他靴底碾过一片瓷片,发出细碎的响,“倒是本王该提醒你——薛兮宁能穿正妃仪仗出京,说明连礼部都压下了。”
柳玉蓉猛地转头,见他腰间的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那是先皇亲赐的,也有一枚同款——此刻想起来,她后颈泛起寒意。
萧承魏踱步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鬓边的赤金步摇:“你当为何急着送她去益州?”他声音陡然低了三分,“玄武军驻扎京郊半月,粮草却往益州运了三车。”
柳玉蓉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昨日在御花园听见的风声——新调的三千玄甲卫,说是戍边,实则连马匹都换了耐寒的西羌种。“你是说...”她喉咙发紧。
“他要在益州立根基。”萧承魏松开手,步摇坠子砸在她肩头,“薛兮宁是正妃,她的每一步都算在的棋盘里。”他转身走向书案,抽出一卷军报重重拍在案上,“昨日收到密报,益州刺史的独子上个月在赌坊欠了二十万两——你说,薛兮宁到了益州,是去受苦,还是去收礼?”
柳玉蓉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望着萧承魏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方才的癫狂有多可笑——的算计从来不是让薛兮宁受冻,而是让全天下都以为她会受冻。
暖阁里的炭盆噼啪炸响,她盯着跳动的火星,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我们...”
“等。”萧承魏的指节叩了叩军报,“等薛兮宁在益州露出破绽,等分神去护她——”他抬头时眼底翻涌着暗火,“玄武军的粮草不是白运的。”
此时的朱雀大街上,薛兮宁正掀着马车帘逗赵羽峰。
孩子的眼泪早被琉璃珠哄干了,此刻正趴在她膝头数车外的糖葫芦摊:“阿娘看!
那个爷爷的糖葫芦有十颗!“她笑着应了声,余光瞥见街角茶棚里几个婆子交头接耳,其中一个瞥见她的翟车帷幔,猛地拽了拽同伴的袖子。
“景宣。”她放下车帘,转身戳了戳的肩,“方才那几个婆子,怕是要把小峰的鼻涕泡写成我被王爷苛待了。”正拆着沈昭递来的密报,闻言抬眼:“随她们说。”他将密报塞进炭盆,火星子舔着纸角,“等你到了益州,她们该说你如何在冰天雪地里替我收服刺史了。”
薛兮宁挑眉:“王爷这是要把我当刀使?”拉过她的手揣进自己暖炉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你本就是最利的刀。”他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翡翠镯,那是今早他硬套上去的,“赵之远的咳血方子,我让太医院重新配了,明日让人快马送过去。”
薛兮宁一怔。
她想起方才赵之远转身时那抹单薄的背影,喉间突然发紧。
像是看出她心思,指节轻叩她额头:“你救不了所有人,但至少能护好眼前的。”马车拐进皇宫角门时,他突然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等会见太后,你记得装娇弱——她最见不得你受苦。”
“知道啦。”薛兮宁笑着应下,却在掀车帘时顿住。
宫道两侧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照见几个小太监抱着朱漆木盒匆匆而过,盒盖上的金漆牡丹在夜色里泛着光。
她认得那是尚衣局的妆奁盒,通常只有册封前一日才会送进候选妃嫔的宫里。
“景宣。”她转身看向他,眼尾微微上挑,“你该不会...把册封礼提前了?”垂眸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轻轻一捏:“明日辰时三刻,太和殿。”他望着她骤睁的眼睛,喉结动了动,“我等不了了。”
宫门前的铜鹤香炉飘起青烟,模糊了两人的身影。
薛兮宁摸着腕间发烫的翡翠镯,突然想起方才在赵府梅树下,赵之远攥着帕子的手。
她不知道,此刻的京城街头,关于“薛正妃能否熬过益州风雪”的流言正随着飘雪蔓延;她更不知道,尚衣局的绣娘们正连夜赶工——那顶嵌着东珠的华钗冠,重量足有三斤六两,翟衣上的五彩翟纹,每只鸟的眼睛都是用赤金碾成的细箔贴的。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宫墙上,发出沙沙的响。
薛兮宁跟着的脚步踏入宫门,裙角扫过满地琼瑶。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又莫名安心——毕竟,这世间最懂她“忍不了”的人,此刻正走在她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