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边界之地炸响,甚至暂时压过了那背景的嗡鸣。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对面沉默森林的寒意更加刺骨。
我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得浑身一颤,凝聚起来的光之虚影都晃动了一下,差点溃散。刚才面对“心噬魔”爪牙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慌乱和心虚。
“爸……爸爸……”我的意念传递出去的声音都带着哆嗦。
爸爸没有理会我,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对岸。那个获救的灰色光团依旧蜷缩在森林边缘,瑟瑟发抖,无法移动。他眉头紧锁,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只见他手腕一抖,指尖的金色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倏地延伸出去,跨越了宽阔的流糖河,轻柔地、精准地缠绕上那个灰色的光团。金光如同温暖的襁褓,将光团包裹起来。然后,爸爸轻轻一引,那灰色的光团便被他凌空“钓”了回来,悬浮在我们面前的空中。
他伸出另一只手,虚按在光团之上,指尖流淌出柔和的金色光晕,如同涓涓细流,渗入那黯淡的灰色光芒中。随着金光的注入,光团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了一些,灰色褪去,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代表着平静的乳白色。它那哭泣小孩的轮廓也稳定了许多,不再那么剧烈颤抖。
“好了,”爸爸对着光团传递出一道温和的意念,“恐惧已经被驱散,沿着光,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梦境。”
那光团仿佛听懂了,它绕着爸爸的手轻盈地转了一圈,像是在表达感激,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着流糖河上游、那片色彩更明快的区域飞逝而去,最终消失在瑰丽的光晕之中。
处理完这一切,爸爸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我。那目光依旧冰冷,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沉的、让我不敢直视的后怕。
“回答我!”他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我的意识上,“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知道无法再隐瞒,也无从辩解,只能低下头,用微弱的意念回应:“我……我自己……我想……来看看……我想帮忙……”
“帮忙?”爸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讽刺的意味,“就凭你那连形体都难以维持的意念?就凭你那一道连最低等爪牙都赶不走的微弱光束?你管这叫帮忙?!”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刀子,割得我生疼。羞愧和委屈涌上心头,让我光之躯体的轮廓都开始模糊闪烁。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爸爸逼近一步,那金色的光晕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那些触须会顺着你攻击的轨迹,反过来缠绕上你的意识!它们会吞噬你的勇气,放大你的恐惧,把你拖进沉默森林深处,变成它们新的养料!到时候,别说帮忙,我连找到你的意识碎片都难如登天!”
我被他描绘的可怕后果吓得僵住了。我没想到,自己以为勇敢的举动,竟然蕴含着如此巨大的风险。
“我……我只是不想你再一个人辛苦……我不想你再用掉那些记忆……”我的意念带着哭腔,终于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喊了出来。
爸爸猛地愣住了。周身的金色光晕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我这句话,比任何梦境怪物的攻击都更能撼动他。他脸上的严厉和愤怒瞬间凝固,然后像冰雪般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心痛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你怎么会……”他的意念变得有些断续。
“我看到了!”我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虽然眼泪(意念层面的)在不停地流,“我看到了那些褪色的蜡笔画!我看到了你偶尔想不起事情的样子!我知道你每次用完力量都会很累,都会忘记一些东西!我不想这样!爸爸!我不想你为了我,为了别人,把自己都忘掉!”
我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恐惧和心疼,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在这片虚幻的梦境边界,我们父女俩以这种奇异的方式,进行着最真实、最激烈的沟通。
爸爸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中的严厉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最亲近的人看穿软弱的无力感。他周身的金光也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性。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晓晓……”他的意念变得低沉而沙哑,“爸爸……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平安。”
“可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守护平安!”我固执地回应,“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燃烧自己!那样的平安,我不要!”
又是一阵沉默。流糖河在我们脚下无声地流淌,折射着变幻的天空色彩。对岸的沉默森林依旧死寂,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爸爸缓缓抬起手,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我们旁边空气中漂浮的一小块、像是碎裂的镜子般的梦境碎片。那碎片里映照出一些混乱扭曲的色彩,边缘参差不齐,散发着不稳定的波动。
“你看这个,”爸爸的意念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教导的口吻,“这是一个因为强烈冲突而破碎的梦境碎片。它不稳定,会干扰周围的边界,也容易吸引不好的东西。”
他再次引动金线,但这一次,动作不再是攻击,而是变得无比轻柔、精准。细如发丝的金线在他的操控下,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穿梭在那块破碎梦境的裂痕之间。金光过处,那些参差不齐的边缘被一点点“缝合”,变得圆润平滑,内部混乱的色彩也渐渐沉淀、稳定下来,最终变成了一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规则的晶体状碎片,缓缓飘走,融入了背景的嗡鸣之中。
“这就是‘修补’。”爸爸看着我,眼神深邃,“不是只有驱散和战斗。更多的时候,是像这样,耐心地、细致地,去缝合那些因为现实伤痛而破碎的梦境,稳定那些失衡的区域。这需要极高的专注、控制力,以及对梦境结构深刻的理解。蛮勇和冲动,在这里只会制造更多的裂痕,甚至……引火烧身。”
我看着那块被完美修复的梦境碎片,回想起自己刚才那鲁莽的一击,以及爸爸举重若轻的缝合技艺,脸上一阵发烫。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想法是好的,但我的方式和能力,还远远不够。
“对不起,爸爸……”我真心实意地道歉,“我太着急了……我错了。”
爸爸终于伸出手,那只由金光构筑的大手,轻轻落在了我光之躯体的“头顶”,传来一种温暖而坚实的触感。
“我明白你的心情,晓晓。”他的意念柔和下来,“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是,答应我,在你真正掌握‘修补’的技艺之前,在你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之前,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擅自行动。你的安全,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也是……对你妈妈最好的交代。”
他提到了妈妈。我的心猛地一紧。
“爸爸,”我鼓起勇气问,“妈妈她……她也曾经像你这样,在这里‘修补’梦境吗?”
爸爸的目光投向远方流动的极光,眼神中充满了悠远的怀念。
“不完全是。”他轻声说,“你妈妈……她不是‘守梦人’。但她拥有一种更独特的天赋——她的歌声,她的故事,本身就带有强大的安抚和‘编织’的力量。她常常坐在这流糖河畔,用她的声音,抚平那些躁动的梦境碎片,像梳理打结的丝线一样,将它们重新编织成美好的图景。她……是这里最受爱戴的‘织梦者’。”
妈妈的歌声……织梦者……我仿佛能看到,在那瑰丽的极光下,妈妈温柔地坐着,轻声吟唱,周围的梦境碎片如同被驯服的精灵,环绕着她,随着她的歌声翩翩起舞,组合成一个个温馨美好的画面。
这个想象,让我心中充满了温暖的力量,也让我更加理解了爸爸守护这里的意义。这里,不仅仅是一片需要抵御外敌的战场,更是一片曾经被妈妈用爱和温柔滋养过的、需要精心呵护的花园。
“我明白了,爸爸。”我的意念变得坚定起来,“我会耐心学习,学习‘修补’,学习控制。我不会再莽撞了。”
爸爸看着我,眼中终于露出了些许欣慰。他点了点头。
“我们该回去了。长时间让意识离体,对你的身体负担很大。”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缕连在我手腕上的金线光芒大盛。周围流动的色彩开始加速旋转,嗡鸣声变得尖锐。
在意识被拉回现实的前一刻,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瑰丽而危险的梦境边界。
流糖河,沉默森林,还有妈妈曾作为“织梦者”的传说。
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但下一次,我将不再是那个鲁莽的闯入者,而是作为一名真正的、手持“针线”的学徒,来学习如何修补这个伤痕累累,却又无比珍贵的梦境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