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喜欢的囚笼禁锢住我的身躯,名为懦弱的绳索勒断我的手脚,名为金钱的利剑刺穿喉中的呐喊,名为绝望的黑暗击碎所有的希望。”明明房间内只有两道声音在回荡,却在隐隐中仿佛还有第三道声音穿越时空来应和。
“我想我是恨她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恨她的,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的错,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他们的错,都是她们的错,是他捆住我的自由,是她绊住我的双脚,可,是我放弃了所有,甘愿为了他们坠落。
我想我是怨他的。哪怕曾经我们也曾相爱,也曾激情似火,也曾以为真爱可以抵挡世间的一切苦难,也曾以为只要我们一起就能抵御一切压力,我们也曾坠入美好的幻想,想象我们的小家,简单的木质家具,头顶呼呼转的风扇,崭新的电视机挂在墙上,而我倒在他的怀里,相互依偎地看着电视人物里的悲欢离合。我们一起讨论着剧情里的造作浮夸的表演,一起为吵吵闹闹却依然能相互陪伴到老的剧情落泪,一起做出对彼此的誓言‘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永远不离不弃’。可是当我们真的做到这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弃对方,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离开对方时,我们之间只剩下了仇恨、埋怨、厌恶、争执。明明已经开始变好了,明明那些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明明我们已经一起还完了所有的债务,明明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长大了,明明马上就可以轻松了,明明明天就在眼前,可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我是怨他的。如果他能多一点对我们的关心,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偶尔有一点点的惊喜,哪怕是一束玫瑰花,一个毛绒兔子玩偶,一份我最爱吃的小笼包,一句‘没关系,有我在’,甚至是一个炙热的拥抱,都可以。只要我能像以前一样抱着他哭一场,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肩头,只要我们一直依偎在一起,我想任何苦、任何难我都可以扛,就像,就像以前一样。
我想我是怨他的。如果他能偶尔卸下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活的重担,回头看看我,只需要看看我,而不是一个人用自己的所有扛起这个家,扛起一切责任,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往前走,哪怕被压到崩溃,压到谩骂,压到只剩下对生活的愤怒,压到再也爬不起来,都不曾回头看一眼我,看一眼我们。
我想我是怨他的。他总是忘记我,忘记我的存在,忘记我的努力,忘记我的付出。他总是这样,习惯抗下一切,习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习惯为了我们,为了家付出一切,所有的一切,习惯的忘记还有我,还有我和他一起往前。
我想我是怨他的。他头发白了,皮肤也皱了,不再像当初那样帅气、阳光、活力,总是带着笑,带着突如其来的小惊喜逗我开心。他的肚子也大了,还不爱洗澡了,总是很大声的放屁,清晨总是带着喉中沉重的咳痰声将我从美梦中惊醒,不再像当初那个每天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白脸小生了。他的腰也驼了,手也糙了,总是坐在那里刷着那些暴富、打脸、豪门的幻想,不再像当初那个认真看着我,对我发誓以后要爱我,疼我一辈子的那个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意中人了。他的梦里总是充斥着磨牙的咯吱声,充斥着那些愤怒的咆哮,那些突如其来的恐惧,以及那一滴从眼角渗出的泪珠。我想他或许没有变过,依然是那个男孩儿,那个说要呵护我、照顾我、爱我一辈子的男孩儿吧。
我想我是怨他的。却总是记得定期顺手买一瓶快要被掏空的老干妈,记得买一件尺码大很多的裤子,记得深夜做一碗疙瘩汤热在锅里,记得一边嘴里不断骂着废物、没用的东西一边给他递着螺丝刀,记得女儿生病时半夜慌乱到不断颤抖的手,记得那一声嘟后他沉重的呼吸,记得他冲进门的束手无措、他的慌乱,记得他抱起女儿往外冲的急切,记得他面对从来只觉得坑钱,就是骗子的医生时那句‘无论掏多少钱都好,救救她!’,记得他面对医药费时欲言又止的叹息。我想他或许没有变过,依然是那个说要给我一个家,一起照顾我们女儿的男孩儿吧。
我想我是怨他的。他却总记得买一些女儿爱吃的鸡腿,买一些我们早上总是懒得做饭时弄的手抓饼、汤圆,买一些我们总喜欢在烩菜中炖的丸子,买一些总会被我们快速消耗殆尽的面包,买一些总会被我们用来泡水的苹果、橙子,买一些我总用来提神的红茶。我想他或许没有变过,依然是那个说要养我一辈子,照顾我们一辈子的那个男孩儿吧。
我想我是怨她的。哪怕我曾期待的想过她会是怎么样一个小生命,是胖还是瘦,是淘小子还是安静乖孩子,未来会成为怎么的一个人。我希望无论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成为自己的矛,自己的盾,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能够照顾好自己的生活;我希望无论这个孩子是高还是胖,是矮还是瘦,都能去爱自己,接纳自己的一切不完美;我希望无论这个孩子是淘小子还是安静的乖孩子都能在面对外界的一切时学会用矛刺穿所有的封锁,面对自己孤独一个人时学会用盾疗愈伤痕累累的自己;我希望无论未来这个孩子多么努力的往前冲都能记得偶尔停下来去看看,看看身后那个人,那个一直站在身后的人;我希望无论这个孩子未来经历了多么次失败,摔了多少次跟头,泪珠沾湿了多少次衣袖,都依然拥有穿过一切迷雾再次拥抱自己的勇气。
我想我是怨她的。以前我总是走在她的前面,等着她的小短腿朝我飞奔而来,像一颗小炮弹猛地冲进我的怀里,嘴里不断喊着‘妈妈抱,妈妈抱。’后来,我总是走在她的旁边,牵着那个不情不愿嘴角像是挂了个酱油瓶子的小哭包,嘴里叨叨着那些记忆中曾被在耳边不断回放的叮嘱,看着她带着无数颗泪珠,带着不情愿的回头,带着‘妈妈,妈妈’的叫喊,往前走。再后来,我慢慢习惯了总是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摔倒,站起,摔倒,站起,摔倒,站起,而我只能站在原地攥到手心渗血,咬到牙关咯吱作响,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只能看着她不断往前。终于她停下了,再也不会往前了,而我终于再次走到她的面前,却只能抱着她,抱着她哭泣,抱着她怒骂,抱着她怨恨。
我想我是怨她的。我想起她第一次学会做饭时,端到桌子上的那道西红柿炒蛋,那道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美食。我想起她第一次摔倒时,跌坐在地上,双手不断的胡乱拍打着,嘴里不断的喊着‘妈妈,妈妈’,最后自己一个人翻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嘴里嘟囔着‘宝宝不哭,不疼,宝宝不哭,不疼了,痛痛飞走了。’而我就站在她的身后。我想起她第一次抱着幼儿园画画比赛的画布,哭着对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第一不是我,是我不够努力么,是我不够好么。’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她的单薄的肩膀说‘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我想起她第一次拿着那张差一分及格的试卷,掉着眼泪,任由眼泪沾湿面前的纸张,嘴里说着‘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不成功呢。’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说‘妈给你做了好吃的。’我想起她兴高采烈,一蹦三尺高的跳到我面前,带着眉飞色舞,带着藏不住的得意,晃了晃手中全是红色对勾的纸张,咧着嘴笑,而我说了,说了‘不要骄傲,小心下次成绩退步。’看着她僵住的笑脸,看着她压下的嘴角,看着她垂下的手臂和那张飘落到脚边的纸,看着她低下头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我知道我很过分,我知道,可,都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都是这样,一样的,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一样的无助,一样的难过。
我想我是怨她的。她总是这样,这样不听话,这样的叛逆,总是想着脱离我独自去飞,明明我已经告诉她最好走的路了,但她总是这样。
上学的时候我告诉她要好好学习,以后找一个好工作,赚更多的钱才能不委屈自己,才能生活的更好,才能遇到幸福的爱情。她总是不听,总是贪玩,总是不努力,总是对着我收手机的话语不断的顶撞,不断的发着脾气。可那明明是一条最好,最快的路啊,只需要坐在那里学一学,学一学那些我做梦都想学的东西,学一学那些明明不需要多余的付出,只需要坐在那里努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东西,只需要坐在那里,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不需要费眼的烛火,不需要用脚丈量的距离,不需要忍受来自心底极度的渴望,那种向上爬,走出那种泥潭,走出去,无论用尽任何办法只要能爬出去的泥潭,走出去,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
考试的时候我反复告诉她要细心,要认真,要带齐所有的东西,要认真对待每一场考试。但她总是这样,粗心,总是带着差两分就满分的成绩,总是带着明明不是最好却得意的笑容,这是不对的,只有最好的结果才是值得自己的努力,只有最好的结果才会被别人看见,只有最好才能被爱,只有最好的人才能配得上一切美好。所以她只能往上爬,往上爬,不断的往上爬,爬出这滩泥潭。
高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告诉她,每时每刻都在告诉她,好好学习,只要过了高考,以后你就自由了,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会再管你了。只要你好好学,无论什么都可以给你,无论为你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好好学,只要你往上爬,带着那份从未说出口的期许往上爬,只要带着那份早就忘却的遗憾往上爬,只要爬出去,只要爬出去,就是光明。
终于,她考上了,到了一所我所终生不敢想象的大学,我想我可以松口气了,我想她出来了,我想我也出来了。
她又和我争吵了,不,应该算我单方面的争吵,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拉着脸,弯下嘴角,收拾碗筷的动作猛地发出噼啪的响声又很快归于平静,我知道她生气了。
可是,我只是想让她过的更好,只是想让她走上一条正确的路,一条和正常人一样的路,一条大家都认为会幸福的路,有什么不好吗?是我错了吗?是她错了吗?还是她们错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想走的那条路会经历多少非议,会经历多少压力,会经历多少孤独,会经历多少泪。我只是想让她过的更好,我,真的错了吗?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把她送出去,走上那条和我不一样的路,这条路太苦太苦了,我想我终究还是舍不得她成为我,我想她能成为自己,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像我一样,活的像我一样,像我一样糟糕。
我想让她像别人一样生活在市中心,有着大大明亮,夏天不用担心空调费,冬天不用操心暖气不暖和怎么办,不用想着要时刻去节省水,不用操心着用洗衣机洗衣服费电,不用想着孩子未来找不到工作要怎么办,不用想着他要是身体垮了没有钱怎么办,不用想着爸妈生病在医院没人照顾怎么办,不用想着家里脏衣服没人洗,饭没人做,地没人拖怎么办,不用想着他们总是笨的不知道冬天翻出厚厚的棉袄去穿,不用想着他们夏天不知道找一些好看,时尚,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衣服去穿,不用想着家里的洗衣粉是不是不够了,不用想着去在给洗洁精里多灌点水凑活着再多用用,不用想着用剪刀把挤不出来的擦脸油瓶子剪开再搜刮一番,狠狠榨干它最后的价值,不用对着孩子面对橱窗蛋糕里羡慕的眼神,而最后只能摸摸口袋里剩下的生活费,狠心的去拒绝那双期待的眼神。
我想我是怨她的。怨她走的越来越远,怨她跑的越来越快,怨那条我们之间跨越时代的鸿沟越来越长,怨那双越走越慢的腿,怨那越来越弯的腰,怨那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怨那对衰老越来越多的恐惧,怨那对死亡越来越近的不甘,怨我只能看着她不断离去的背影,怨我只能用不断重复的唠叨来成为拉住她的最后一根绳索,怨她面对我时我单方面的争吵,更怨她面对我时妥协的沉默。
我想我是怨她的。怨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怨她独留我一个人面对一切,怨她那封说不清道不明的字条,怨她绝情到甚至连一个让我可以去恨,去怨,去谩骂,去指责的理由都没有留下。
可,我更怨自己。如果我能多给她一点时间,如果我能对她多一点耐心,如果我能少说几句念叨,如果我能多听她说一点,会不会最后,会不会我们不会这样,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中年妇人细细摩挲着纸条上每一条褶皱,就像抚摸女儿的脸一般,温柔,充满爱意。
“如果,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如果,如果可以……”警长随着中年妇人的叙述仿佛再次回到那个下午,再次回到那间屋子,再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转身永远的离开。“可,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