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风,在百骨归位后,第一次带上了暖意,拂过焦土上那圈巨大的心契图腾,像是某种无声的祭奠。
陈默半跪在阵法中央,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肺里扯出一把碎玻璃。
他的左臂,从指尖到肩胛,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肉的质感,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带着古老纹路的石质。
那只曾盛满百魂执念的空酒坛,还被他石化的指节死死握着,仿佛已与他连为一体。
阿卯走上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他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掰开陈默僵硬的手指,将那只空坛接了过来。
坛身尚有余温,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一种混合了生命终结与愿望达成的矛盾温度。
他下意识地看向坛底,那里用最稚拙的刀法,刻着几个模糊的小字:“酉七·丙子年·稚子酉奴”。
正是那个想为母亲酿一坛不哭之酒的孩子。
“他说……娘亲还在等他回家喝酒。可他迷了路,再也没能回去。”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阿卯身后响起。
他回头,只见砂儿不知何时已蹲在了他身旁,她的身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幻,几乎完全透明,仿佛只是月光下的一缕剪影。
“现在,他们的酒都喝完了,我也把最后一个故事说完了。”
她抬起那张由光影和微尘构成的脸,对阿卯露出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澄澈的微笑。
“阿卯哥哥,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话音未落,一阵微风吹过。
砂儿那透明的身体没有丝毫抵抗,瞬间散成一捧闪着微光的黑色细砂,被风温柔地卷起,飘向夜空中那条由归魂组成的璀璨星路。
她没有回头,只是在风中留下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呢喃。
“焚骨那天……月亮是甜的。”
那捧黑砂汇入星河,最终在路的尽头彻底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卯静静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琥珀色的双眸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
他将那只属于酉奴的空坛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孩。
就在此时,荒原的尽头,一豆幽蓝的火光悄然亮起。
是沈青萝。
她一直悄然跟在后面,此刻终于走上前来,点燃了怀中那盏样式古朴的铜灯。
灯火不大,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驱散了周遭的黑暗,幽蓝的光芒直直照向了荒原与外界交界处,那三尊沉默了千百年的巨大石像。
归墟守,石哑。
传说他们背对归墟,面向生界,每隔百年才会睁眼一次,口吐“终酿方”的真言,以警示后人。
幽蓝的灯火下,居中的那尊石像,竟起了变化。
它那庞大的身躯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一寸寸地,转过了头。
这是千年来,它第一次面向这片埋骨之地。
覆盖在眼睑上的石皮簌簌剥落,露出一双浑浊如古井、深处却藏着无尽清明的眼睛。
它没有开口。
它的目光越过陈默,越过阿卯,精准地落在了高岗上失魂落魄的烬夫身上。
然后,它抬起那只同样由岩石构成的巨手,先是指了指烬夫,随即,又重重地点了点自己坚如磐石的心口。
最后,它的手指转向了阵法中央,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陈默。
烬夫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这个简单的手势,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深处尘封了无数代人的禁忌记忆。
族中那本早已残破不堪的禁卷上,有一句被历代守钥人刻意遗忘的残句,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终酿非杀药,乃断痛之方。以身承业,以血封缄。若无人愿承,则焚身代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终酿”从来不是处决失控者的酷刑,而是为了断绝他们因血脉暴走而承受的无尽痛苦!
那些酿出灾祸的先辈,并非恶魔,而是被自身天赋所折磨的可怜人。
而所谓的“守钥人”,真正的职责不是行刑,而是……自愿饮下那杯凝聚了所有痛苦的“终酿”,将那份失控之痛,永远封印在自己身上!
他的弟弟……那个笑着死去、流干了全城人眼泪的弟弟,不是他杀的。
是他,亲手把那份本该由自己承受的救赎之酒,当成了毒药,灌进了弟弟的口中。
他不是守钥人,他是个逃兵。
“噗通”一声,烬夫双膝跪地,手中的青铜漏壶脱手摔在地上。
他双手疯狂地刨着脚下的沙土,将那只象征着“终结”的漏壶深深埋入其中,又从怀中摸出一块早已准备好、却从未敢立起的残破石碑,重重压在土上。
碑上,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兄,酉烈。
“我以为我在止祸……我以为我在守着最后的规矩……”他嘶声力竭地哭喊,那只独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滚烫的血,“原来……我只是在逃避!我连替他承受痛苦的勇气都没有!”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血泪模糊的独眼死死望向陈-默,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的悔恨与顿悟。
“你才是……你才是真正的终酿师。你不封印痛苦,你选择……活进痛苦里,替他们把所有没走完的路,都走完。”
话音落下,烬夫的身影开始像被风化的沙雕一样,寸寸崩解。
黑色的沙粒从他身上剥离,随风飘散。
他没有挣扎,脸上反而露出一种解脱的微笑。
风过,沙散,高岗之上空无一人。
唯有一颗龙眼大小、漆黑如夜的黑曜石,静静地落在陈默的脚边。
那是烬夫最后剩下的东西——他那只看透了千年虚妄的眼睛。
石中,清晰地映出陈默心口那团正在缓缓黯淡、即将熄灭的火焰。
阿卯走过去,拾起那颗尚有余温的黑曜石,没有任何犹豫,将其轻轻按在自己掌心那道已经愈合的灯形契印上。
刹那间,一股洪流般的温暖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他听到了百年前,那个叫酉奴的孩子,在灶台边笨拙地学着酿酒时发出的清脆笑声;听到了他母亲在院外,用绵州口音温声呼唤:“酉娃子,耍够了,回家吃饭咯!”
声音淡去,阿卯的眼眶湿润了。
他转身走向那尊已经转过头来的石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粗糙的手背。
“我记得你们的名字了。”他低声说。
石像那庞大的身躯,竟微微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它身旁第二尊石像,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它的口中没有发出声音,却流出了一股黏稠如蜜的琥珀色酒液。
酒液落在地上,没有消散,而是自动汇聚,形成了一行扭曲的古篆:
“缄七未锁真相,锁的是不忍看真相的人。”
第三尊石像,自始至终没有睁眼。
但就在此刻,它那饱经风霜的石质肩膀上,一抹新绿毫无征兆地破石而出,竟是之前酒风鹰羽毛所化的那株酒芽,在此处生根发芽。
陈默挣扎着,撑着那条已经石化的左臂,缓缓站起身。
百魂共酿抽干了他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崩解。
但他依然固执地迈开脚步,方向是远方的涪江。
他要把这坛汇聚了百魂归愿的“归墟酒”,带回母瓮遗址。
这是承诺。
“我扶你。”沈青萝连忙上前,想架住他摇晃的身体。
“不用。”陈-默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完。”
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脚下不断有细小的石屑从他身上剥落,仿佛他正在从一个活生生的人,逐渐变成一座行走的石像,一个新的、沉默的缄守者。
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在他脸上,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
“原来……这世上最苦的酒,不是用什么绝世的酒曲酿的……”他喃喃自语,“是用人命,一口一口,硬生生咽出来的。”
终于,他走到了江畔。
月光下的涪江水面,静谧如镜。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将怀中那只属于酉奴的空坛举到嘴边,饮下了那看不见的、最后一滴残酒。
就在那滴“酒”滑入喉咙的瞬间,百千道被遗忘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识海!
他看到,有身着嫁衣的少女为保护一张绝世酒方,抱着它纵身跳入燃烧的酒窖;他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酿酒师在被逼问秘方时,毅然割掉自己的舌头;他看到,在战乱年代,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空酒坛,饿死在逃亡的路上,至死都保持着朝向家乡酒坊的方向……
一幕幕,一桩桩,皆是牺牲,皆为传承。
两行滚烫的液体从陈默眼角滑落,那不是泪,而是琥珀色的酒液。
酒泪滴落在江岸的泥土上,竟瞬间催生出数株迎风摇曳的嫩绿酒芽。
也就在此时,平静的江面上,浓雾翻涌。
一艘没有桨、没有帆的乌篷古船,悄无声息地自雾中浮现。
船头,静静地立着一个身穿灰色麻衣的人影,身形枯槁,手中握着一根古朴的药杵,目光穿越浓雾,带着无尽的悲悯,望向岸边的陈默。
竟是程高的残影!
他缓缓伸出手,仿佛在等待一场迟到了千年的交接。
陈默踉跄着,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向着那艘宿命般的古船走去。
一步,两步……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冰冷的船舷时,他心口那团本已微弱到近乎熄灭的赤色火焰,猛地一跳!
一股无法抗拒的剧痛瞬间贯穿全身,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向前跪倒在湿冷的江岸上。
弥留的意识中,浓雾里传来程高那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低语,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第三缄将倾,你……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