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骨坛里装的不是灰
书名:川太公酒契 作者:字游世界 本章字数:3880字 发布时间:2025-11-15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份横亘天地的悠长叹息尚未完全消散,一场新的、更为尖锐的崩塌已然开始。

不是山峦,不是城池,而是人。

阿卯,那个刚刚承载了第九子归位、双目化作永恒琥珀色的新任缄守者,突然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

他那张本已超越悲喜、如神祇般宁静的脸,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扭曲。

“阿卯!”陈默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欲扶。

然而,还未触及,一声清脆如瓷器碎裂的“咔嚓”声,自阿卯紧握的左掌心传来。

那枚本该永世镇压古城的灯形契印,竟如不堪重负的古玉,崩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下一秒,喷涌而出的不是光,也不是血,而是奔流不息的黑色酒砂。

那砂粒细微如尘,却带着一种吞噬光线的死寂,自那道裂痕中如决堤般涌出,在半空中诡异地扭曲、汇聚,最终竟凝成无数张翕张开合的微小口型。

没有声音,却有千万种声音直灌入陈默的脑海。

“救我们……”

“江尾……我们在江尾等你……”

“好冷……酒是冷的……”

那不是呼救,更像是无数残魂在同一频率上的无意识共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本能呢喃。

陈默强忍着脑中针扎般的剧痛,一把抓住了阿卯不断渗出黑砂的手腕。

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经脉瞬间贯穿全身,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个少年的手,而是握住了整条涪江在凛冬时节最深处的彻骨寒流。

阿卯的身体正在被这股力量反向抽干!

“是‘终酿’的反噬。”

一个稚嫩却空洞的声音在陈默身后响起。

他回头,只见一堆被风吹来的黑色酒砂缓缓聚拢,一个半透明的小女孩轮廓在砂中摇曳浮现,正是骨语童砂儿。

她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幻,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

“历代弃契者,那些没能守住缄言、被力量反噬、亦或是主动放弃传承的酿酒师,他们的最后一饮,就是‘终酿’。”砂儿抬起由砂粒构成的纤细手指,指向涪江下游的一条支流尽头,“饮下此酒,魂魄不入轮回,意识无法消散,只会被永远禁锢在生前最后的执念里。他们……都只记得母瓮的方向。”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白茫茫的死寂之地映入眼帘。

那里没有任何植被,只有无数枯槁的枝杈嶙峋地刺向天空,如同一根根指向苍穹的白骨手指。

风过处,沙沙作响,细听之下,那风声里竟夹杂着无数若有若无的哭泣。

遗契荒原。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将已经陷入昏迷、身体冰冷如尸的阿卯背在身上,大步流星地朝那片荒原走去。

当他的第一只脚踏上荒原的边缘,一种踩在历史尘埃上的厚重感便从脚底传来。

脚下并非松软的沙土,而是层层叠叠、不知堆积了多少岁月的骸骨。

这些骸骨早已被风沙磨去了所有血肉,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

但无一例外,他们全都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态——面朝西北,那是缄墟古城的方向,手中则死死攥着一只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坛。

坛底,还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姓氏与年份。

一具尤其触目惊心的少年尸骨,蜷缩在离陈默最近的地方。

他的十指骨节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色,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疯狂地揉捏着什么滚烫的东西,或许,是一捧永远也无法完成发酵的酒曲。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鹰唳划破长空。

一只通体漆黑、羽毛在惨白日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巨鹰从高空俯冲而下,那正是曾为陈默引路的酒风鹰。

它精准地用喙啄下那具少年尸骨的一节焦黑指骨,振翅飞起。

它宽大的羽翼扫过地面,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被羽翼拂过的沙地之上,竟凭空冒出了一抹格格不入的嫩绿,一株小小的酒芽破土而出,带着顽固的生机。

陈默蹲下身,鬼使神差地拾起了那被酒风鹰遗落的、尚未完全成型的酒芽。

入手微凉,还带着一丝沙土的气息。

他没有拾起那节指骨,但他体内的酒渊静流却在这一刻自行疯狂运转起来。

一股无形的吸力自他掌心发出,竟将那少年骸骨中最后一缕残存的意念,隔空抽入了他的体内。

刹那间,一种他从未尝过的、极端复杂的酒意在他舌根炸开。

那味道涩得发苦,前调是草木烧成灰烬的焦味,中调却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仿佛将心脏碾碎了投入酒中。

然而,就在这苦与腥即将淹没他所有感官时,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尾调,却悠悠然浮现出来——那是一股温润的乳香,像是母亲在深夜哄着啼哭的婴孩入睡时,口中哼唱的那支早已不成调的歌谣。

是未竟的愿望。

他想酿一坛让母亲不再流泪的酒。

陈默的眼眶瞬间泛红。

他终于明白,这骨坛里装的,从来不是燃尽的骨灰,是他们没来得及喝完、也无人共饮的年岁。

“你要唤醒他们?”

一个干裂如陶片摩擦的声音,自不远处的沙丘高岗上传来。

陈默抬头,只见一个身披宽大黑袍的独眼男人静立在那里,身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一尊冷酷的刑吏。

他正是终酿师的残影,烬夫。

烬夫手中倒提着一只古朴的青铜漏壶,他缓缓倾斜壶口,流出的不是水,而是与阿卯掌心喷涌出的一模一样的酒灰色沙粒。

沙粒簌簌落下,在他脚下形成一圈完美的环形焦土,焦土之内,寸草不生。

“凡觉醒失控者,血脉暴走者,弃契背叛者,皆归于此。”烬夫的独眼毫无波澜,像一口枯井,“我非屠夫,乃守钥人之后。我守的,是终结的钥匙。”

他顿了顿,枯井般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丝遥远而深刻的痛楚:“那一夜,我弟弟,族中最具天赋的酿酒师,在觉醒时失控了。他酿出了三千坛‘泣血酒’,酒香笼罩全城。所有人在睡梦中流干了眼泪,笑着死去。我不杀他,祸将滔天。”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冷硬,死死地盯住陈默:“你要唤醒他们?用你的慈悲?可他们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循着血脉的本能,再酿一次灾难。你救一人,就要用一城,甚至一个时代来陪葬。这笔账,你算得清吗?”

陈默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背上的阿卯轻轻放下,然后走到那具少年骸骨前,将那株刚刚破土的酒芽重新栽了回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烬夫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那株酒芽,就如同之前划开手腕创造“承音酒钉”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划向的是自己的眉心。

没有伤口,但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血液,却从他眉心缓缓渗出,精准地滴落在那株酒芽的根部。

酒渊静流,逆向奔涌!

乳白色的雾气不再是吸入,而是自他的七窍之中缓缓渗出,如拥有生命的绸带,温柔地缠绕上荒原中那成百上千具骸骨。

他终于转过身,对那因他的血液而开始微微颤动的砂儿低声说道:“告诉他们——”

“我不是来救的。”

“我是来替他们喝完最后一口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平地之上,风骤起!

那盘旋于高空的酒风鹰发出一声高亢的啼鸣,绕着整片荒原急速盘旋九周。

它的身影快如黑色闪电,每一次羽翼的尖端掠过一具骸骨,那骸骨之上,便有一簇崭新的酒芽破骨而出!

陈默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由鲜血滴入脚下的骸骨之土。

百骨应声轻颤,那无数散乱的骸骨,竟开始自行移动,发出咔咔的声响,在地面上缓缓排列组合,最终,竟拼凑成了一副巨大而古老的图腾——

那图腾的中央,是一颗心脏的轮廓,心脏之中,则嵌着一只酒瓮。

八道清晰的脉络自心脏延伸向四方,仿佛人体的经络,又似大地的龙脉。

正是那份早已失传的、医酿文明最初的蓝图——心契阵!

天色,在此时陡然昏暗。

月影悄然侵蚀日轮,千年一遇的月蚀之夜,竟在此时降临。

陈默毫不迟疑,一步步走到阵法的最中心,盘膝坐下。

他闭上双眼,以这荒原百骨为酒曲,以漫天风沙为酒糟,以他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酿造之炉,开始了一场旷古未有的“九日连酿”!

第一日,天降酒雨,清冽如泉,落在骨骸之上,泛起莹莹微光。

第二日,雨色转赤,如血浸透大地,荒原之上弥漫起浓重的腥甜。

至第五日,那赤红的雨滴之中,竟开始浮游出一个个模糊的字迹,细看之下,赫然是早已失传的古蜀酿酒咒文残篇!

高岗上,烬夫发出一声冷笑,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青铜漏壶,便要将那代表彻底终结的“终酿”之砂洒向阵心。

然而,酒风鹰却如一道黑色的箭矢俯冲而下,没有攻击他,只是衔走了他黑袍上的一根羽毛。

那羽毛落地,轰然燃起一道烈焰屏障,将他与阵法彻底隔绝。

陈默对外界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闭目低吟,身体内的血液仿佛变成了最高效的发酵剂,每一滴都化作了奔腾的力量。

在他的血脉深处,九种早已失传的古老酿法——“浮蚁”、“屠苏”、“椒花”……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祖先,被这场豪赌般的酿造逐一唤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低声吟唱。

第九日,凌晨。

月蚀达到顶点,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整片遗契荒原,不再有骸骨,不再有沙土,而是蒸腾起一片浓稠到化不开的酒雾。

那酒雾汇聚成河,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初生的温热,蜿蜒着,主动流向了远方的涪江主脉。

陈默自阵心缓缓站起,一步跃入了那条由万千执念所化的酒河中心。

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迎接宿命的祭品。

他心口处的衣衫无风自裂,一团拳头大小、剧烈跳动的赤色火焰,自他胸膛破肤而出,那正是“承火之躯”沉寂已久的真正形态!

他仰天,发出了来到这片秘境之后,最撼天动地的一声嘶吼:

“我以身为瓮,酿你们未竟之愿!”

整条酒河轰然沸腾!

那早已融入河中的百千骸骨,竟在沸水中重新凝聚成形,他们不再枯坐,而是齐齐站立,举起手中那只空了千年的酒坛,对着奔流不息的酒河,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所有骸骨同时化为最细腻的灰烬,随风升腾,没有消散,而是在漆黑的夜空中凝聚成一条闪烁着微光的星砂之路,路的尽头,遥遥指向川太公传说中最后的归隐之地——富乐山巅。

高岗上,烬夫呆立原地,手中的青铜漏壶“当啷”一声脱手落地。

壶中残余的“终酿”之砂洒在地上,却再也无法形成焦土,反而开出了一朵朵从未有人见过的、晶莹剔透的细小酒花。

远处,缄默之地的边缘,林语笙一直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她看着那条璀璨的归魂之路,那只始终紧握着“抑契剂”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将那支足以终结一切的银色针剂,悄然收入了袖中。

酒河退去,风也停了。

整片遗契荒原,再次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酿造只是一场幻梦。

唯余那片被“终酿”之砂烧出的环形焦土中央,由百骨排列而成的“心契阵”图腾,在月光下,依旧清晰可见,烙印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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