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带来的煌煌封赏与锦绣文章,如同在平凉城头笼罩下了一层炫目的霞光,云麾将军、开国县侯的尊号,足以让寻常边将沉醉迷失,光宗耀祖。然而,都督府书房内的炭火盆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林烨沉静如水的面容,那新赐的紫袍金带被他随意搭在椅背上,仿佛与寻常衣物并无不同。
“朝廷的糖喂完了,接下来,该是敲打的棍子了。”林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面摊开着来自洛安的数份密报。这些通过沙州商队、过往行商乃至郭谦暗中传递来的消息,拼凑出了旨意背后更真实的图景。
“弹劾大人的奏章,近半月来已积压了十余份。”周毅站在下首,语气凝重,“有参大人‘拥兵自重,目无上官’的;有劾大人‘擅启边衅,招惹强敌’的;更有甚者,污蔑大人与沙州往来,实为‘交通外藩,图谋不轨’。其中跳得最凶的,是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御史,还有……吏部侍郎张汝贞。”
“张汝贞?”林烨眉梢微挑,“可是与那张承宗有旧?”
“据查,张汝贞是张承宗的远房族叔。张家虽倒,但其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在朝中仍有余力。”周毅答道。
林烨冷笑一声,果然如此。扳倒一个地方豪强,牵扯出的却是朝堂上的暗箭。这不仅仅是旧怨,更是他崛起太快,又手握利器,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和固有的利益格局。
“除了口诛笔伐,可还有实质动作?”
“有。”周毅点头,“兵部行文至朔方节度使府,以‘统筹北疆防务’为由,要求李烽将军节制陇西兵马,并过问新式火器研制事宜,意图分权。此外,户部那边,原本答应拨付的今冬边军额外饷银三十万两,也被以‘库帑空虚’为由,暂时搁置了。”
限制兵权,卡住钱粮。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掣肘手段。若非林烨如今手握盐利、商路,又有抄没张家的巨资打底,单是这饷银被卡,就足以让军中生变。
“李将军那边如何回应?”林烨更关心这个。
“李将军回复兵部,言‘陇西军务由林长史全权负责,甚为妥当,火器之事,涉及机密,不便外泄’,将兵部的要求顶了回去。同时,他私下派人送信给大人,让大人小心朝中暗箭,稳住阵脚。”周毅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暖意。李烽在关键时刻的力挺,至关重要。
林烨心中也是一暖,这位老上司,终究是可靠的。他沉吟片刻,道:“李将军的情,我们领了。但朝廷的掣肘,不能指望每次都靠李将军硬顶。我们要自己想办法破局。”
他站起身,走到陇西地图前,目光锐利:“朝廷想用大义名分和钱粮来压我,那我便让他们看看,何为‘自力更生’!周毅,”
“属下在!”
“盐场产量,必须在现有基础上,再提升五成!不仅要满足陇西及沙州所需,还要想办法,销往关中!价格可以比官盐略低,但品质必须保证!我要让‘平凉玉盐’之名,响彻京畿!”这是经济反制,用实实在在的财富,打破朝廷的经济封锁。
“属下明白!已招募更多盐户,改进工艺,五成产量,可期!”
“其二,与沙州胡四海的贸易,扩大规模。除了战马、镔铁、硝石,还要大量购入粮食、布匹、药材!告诉他,只要货物到位,价格可以从优,甚至可以用精盐、优质铁器结算!”这是开辟更稳固的外部资源渠道。
“是!胡四海已多次表达加深合作之意,此事当可促成。”
“其三,”林烨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马贵和孙瘸子,“整军备战,不能因朝廷掣肘而有丝毫松懈!马贵,你的骑兵,要加大对抗狄人小队渗透的打击力度,将战线推出去!我要让北狄知道,即便朝廷有人想拖我后腿,我林烨的刀,依旧锋利!”
“末将领命!”马贵轰然应诺,眼中战意熊熊。
“孙瘸子,各边境堡垒、据点,继续加固防御,广储粮草军械。尤其是‘雷火’储备,必须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稳步增加。朝廷不是想要吗?等他们自己来求的时候,我们再考虑给不给,给什么!”林烨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厉。
“大人放心!堡在人在!”孙瘸子拍着胸脯保证。
“其四,”林烨看向周毅,压低了声音,“匠作营核心区域,即日起,提升戒备等级,许进不许出。燧发枪的研制,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参与工匠,及其家眷,集中安置,优厚待遇,但需断绝与外界的非必要联系。图纸、关键部件,分人分段制作,由你亲自掌握总装。”
“明白!绝不会让核心技术外泄!”周毅神色肃然。
一道道指令,如同一张紧密的网,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林烨很清楚,他现在就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一边要应对北狄明晃晃的刀剑,一边要提防朝廷暗地里的冷箭。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林烨全力应对内外交困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然来到了平凉城。
来人并未惊动官府,而是直接找到了与守备府关系密切的陈老先生,通过他,向林烨递上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以及一枚看似普通、却刻着特殊云纹的玉佩。
当林烨看到那枚玉佩时,瞳孔微微一缩。这玉佩的质地和纹路,与他初至陇西时,那位神秘的萧家使者所赠之物,如出一辙!
“请!”林烨毫不犹豫。
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青色斗篷、风尘仆仆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癯儒雅的面容,眼神温润,却带着洞察世事的睿智。
“在下苏晏,冒昧来访,还望林侯爷恕罪。”来人拱手,声音平和,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气度。
“苏先生不必多礼,请坐。”林烨打量着对方,心中快速盘算。萧家……这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神秘家族,在此等微妙时刻派人前来,意欲何为?
“侯爷如今,可谓是风口浪尖,万众瞩目啊。”苏晏微微一笑,开门见山,“朝中攻讦不断,北狄虎视眈眈,钱粮掣肘,可谓内忧外患。不知侯爷,可有破局良策?”
林烨不动声色:“林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守土安民。至于破局,唯有自强不息,以力破巧罢了。”
苏晏颔首:“自强不息,固然是根本。然,独木难支大厦。侯爷可知,此番朝中风波,除了张家余孽,更有其他人,不愿见侯爷坐大?”
“愿闻其详。”
“侯爷之火器,利则利矣,却也犯了某些人的大忌。”苏晏缓缓道,“其一,军器监,以及其背后的将作大匠一脉,视此为对其权威的挑战。其二,朝中一些秉持‘华夷之辨’的清流老臣,认为此等‘奇技淫巧’,有损天朝上国体统,非正道也。其三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烨,“自然是忌惮侯爷手握此等利器,又身处边陲,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林烨默然,这些他亦有猜测,只是由对方如此清晰地指出,感受更为深刻。
“苏先生此来,不会只是为了告知林某这些吧?”
“自然。”苏晏正色道,“我家主人,欣赏侯爷之才,亦知侯爷之困。主人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如何助我?”
“朝中弹劾,我家主人可设法周旋,使其雷声大,雨点小。户部卡住的饷银,亦可通过其他渠道,为侯爷补上部分缺口。”苏晏看着林烨,“甚至,侯爷所需的一些……特殊物资、人才,我家主人亦可提供。”
条件如此优厚,所图必然不小。林烨平静地问:“代价是什么?”
苏晏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凝重:“代价是,侯爷需在适当之时,站在我家主人一边。并且……那火器之事,需与我萧家,共享。”
果然!还是为了火器!而且,是要求站队!
林烨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萧家神秘莫测,其实力恐怕远超想象。与他们合作,固然能缓解眼前压力,但无异于与虎谋皮,从此身不由己。而拒绝,则意味着要独自面对来自朝堂和北狄的更大压力。
书房内,炭火噼啪,窗外风雪呼啸。
林烨沉默良久,方才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苏先生,请代林某回复贵主人。好意心领。然,林某身为边将,职责在于守土安民,不愿卷入朝堂纷争。火器乃御敌之物,关乎万千将士性命与边境安危,林某不敢以之谋私,亦不敢轻易与人。陇西之事,林某自有担当。”
他拒绝了。拒绝了一个看似能立刻摆脱困境的诱惑。
苏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他站起身,拱手道:“侯爷风骨,苏某佩服。既如此,苏某便不多打扰了。临行前,有一言相赠:树欲静而风不止。侯爷欲独善其身,恐非易事。北狄此番受挫,绝不会甘休,其报复,恐远超侯爷预料。望侯爷……早做准备。”
说罢,他深深看了林烨一眼,重新披上斗篷,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
书房内,林烨独立良久。
苏晏的话,如同警钟在他心中敲响。北狄的报复,朝廷的暗箭,萧家的招揽……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漩涡,要将他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卷入其中。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风雪瞬间涌入。
树欲静而风不止。
既然如此,那便让这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了更盛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