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堡下的惊雷,其回响远未止于北疆的朔风与焦土。当第一批关于此战的模糊传闻,随着南归的商旅和加急的军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洛安城荡开涟漪时,引发的震动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起初,只是市井坊间一些光怪陆离的谈资。
“听说了吗?北边那位姓林的将军,会引雷!”
“何止引雷!挥手间,狄军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仿佛天罚!”
“真的假的?莫不是以讹传讹?”
然而,当来自陇西都督府(郭谦终于不再犹豫,选择附署)和朔方节度使府的两份相互印证、细节更为详尽的战报,先后摆上宰相魏允贞和枢密使杨素的案头时,所有的怀疑都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战报中,虽未直言“天雷”,却以“新式火器”、“声若雷霆”、“裂地碎石”、“糜烂数十步”等词句,描绘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配合斩首数目(结合马贵前次战果,累计已近两百)和成功击退兀良哈部名将巴图两千主力的事实,其冲击力足以让任何一位深谙兵事的老将动容。
紫宸殿内,气氛微妙。
年迈的皇帝难得地显露出几分精神,反复看着那两份战报,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魏相,杨枢密,这林烨……果真如此了得?此等火器,闻所未闻啊。”
魏允贞手持玉笏,神色凝重,沉吟道:“陛下,战报言之凿凿,郭谦与朔方李烽皆非虚言之人。若此火器果真有其事,则于国朝而言,实乃抵御北狄之利器。林烨练兵有方,连战连捷,擢升其职,赏赐其功,理所应当。只是……”他话语一顿,带着惯有的谨慎,“此等利器,掌控于一员边将之手,还需……谨慎措置,善加引导。”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殿内诸人心知肚明。功高,则易震主;器利,则恐伤手。
杨素则要直接得多,他出列朗声道:“陛下!北狄为患百年,赖将士用命,方保边境不失。今林烨创新器,练强兵,连挫狄锋,扬我国威,此乃社稷之福,将士之楷模!当重重封赏,以励后来者!至于火器,正应借此良机,令林烨献上制法,由军器监统筹研制,装备诸军,则北狄何足道哉!”
他的主张明确:重赏林烨,收归技术。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倾向于杨素的意见。然而,殿角一直沉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此刻却轻咳一声,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老奴以为,杨枢密所言虽是在理,然边将手握利器,还需观其心性。林烨崛起于微末,年不过弱冠,骤登高位,又掌此等杀器,若无朝廷信重与制衡,恐非长久之道。不若先以爵禄荣宠稳住其人,再徐徐图之,方为万全。”
冯保的话,如同在烈火上浇了一瓢冷水,让皇帝刚刚升起的热情又冷却下来,脸上露出了权衡与犹豫。
朝堂上的争论,最终化作了一道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藏机锋的旨意,由一名兵部郎中和一名内侍省太监共同担任天使,快马加鞭,送往陇西。
……
平凉城,都督府。
当身着绯袍的兵部郎中和面色白净、眼神锐利的内侍太监,在仪仗的簇拥下,宣读出那道黄绫圣旨时,府衙内外跪倒一片。
旨意中,对林烨“忠勇体国,练兵有方,创新利器,屡挫狄锋”的功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擢升其为“云麾将军”(从三品武散官,地位尊崇),封“开国县侯”(爵位,可世袭),食邑千户。赏赐金银绢帛无数。对于其麾下将领马贵、孙瘸子等,亦各有封赏,甚至阵亡将士也抚恤加倍。
可谓恩宠备至,荣耀无比。
“臣,林烨,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烨叩首接旨,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波澜。
宣旨完毕,两位天使被请入府内奉茶。兵部郎中姓王,态度还算客气,言语间多是勉励与对北疆战事的询问。而那位姓钱的内侍太监,则笑容可掬,眼神却如同探针,不断扫视着府内陈设、往来吏员,乃至林烨的表情。
“林将军年少有为,真乃国之栋梁啊。”钱太监端着茶杯,翘着兰花指,细声笑道,“陛下对将军可是寄予厚望。此番大捷,那‘新式火器’居功至伟,不知……将军可否让杂家开开眼界?也好回京后,向陛下细细描述此番破敌利器之威?”
来了。核心果然在此。
林烨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坦然:“钱天使言重了。所谓新式火器,不过是下官与麾下工匠,依据古法,偶得之物,尚显粗糙,威力有限,全赖将士用命,方有微功。此物制造繁复,用料苛刻,且极不稳定,稍有不慎便会自伤,实在不敢轻易示人,恐惊了天使。”
他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火器的存在和难度,又巧妙地以“危险”、“粗糙”为由,拒绝了立刻展示和索要技术的要求。
钱太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舒展开来:“哦?竟是如此?那倒是杂家唐突了。不过,此等利器,关乎国朝边防,将军还需多多费心,若能加以完善,献于朝廷,必是盖世之功啊!”
“下官谨记天使教诲,定当尽力。”林烨拱手,态度恭敬,却滴水不漏。
接下来的接风宴,表面上宾主尽欢,但暗地里的机锋试探,从未停止。钱太监旁敲侧击,试图打听火器的细节、匠作营的规模、乃至林烨与沙州往来的情况。而林烨则或避重就轻,或推说军务机密,或坦言商贸往来只为筹集军资,应对得密不透风。
两位天使在平凉城盘桓了三日,除了看到一座军纪严明、民心依附、百业待兴的边城,以及林烨麾下那支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的军队外,关于火器最核心的秘密,几乎一无所获。
送走天使的队伍,看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旌旗,站在林烨身后的马贵忍不住低声道:“大人,朝廷这封赏……俺怎么觉得,像是裹了蜜糖的刀子?”
孙瘸子也面露忧色:“那阉人眼神不正,怕是回去后,没什么好话。”
林烨负手而立,远眺洛安方向,目光深邃:“封赏是真,猜忌也是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等如今,便是那秀于林之木。”
他转过身,看着麾下心腹:“朝廷欲索火器,乃意料中事。此物乃我等立足之基,岂可轻易予人?然,一味强硬,亦非良策。”
“周毅。”
“属下在!”
“挑选三枚威力最小、做工相对粗糙的‘震天雷’,连同其‘古法’配制之‘简要’说明,封存好。待下次朝廷再有使者来,或有机会时,作为‘样品’与‘诚意’,‘献’上去。”
“大人,这……”周毅有些不解。
林烨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给他们一点他们想要的,却非我们真正的核心。让他们去研究,去仿制,去争论。这,能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他要的是时间,是发展壮大的时间。朝廷内部的扯皮和低效的仿制过程,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传令下去,各方哨探,加强对洛安方向消息的探查。尤其是……关于我的任何弹劾、非议。”
“命匠作营,核心研发转入更隐秘之地,加快燧发枪及新式火炮的研制进度。”
“与沙州胡四海的交易,扩大硝石、硫磺等物的采购量,不惜代价。”
他一条条命令下达,冷静而缜密。
声动朝野,是机遇,更是危机。封侯拜将的荣耀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致命的杀机。
福兮祸之所伏。林烨深知,他已然站到了风口浪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也需……迎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