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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辰那句“我的命,就交给你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林溪试图用专业的铠甲将其阻挡在外,却发现那声浪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总能寻到缝隙,渗入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心底。
接下来的治疗与康复,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但也更为磨人的阶段。
免疫系统的烽火暂熄,器官功能的恢复如同修复被战火蹂躏的土地,缓慢而细致。基因编辑的初步成功带来了希望,但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不敢有丝毫放松——谁也无法百分百保证,那些被修改的基因不会在未来的某刻出现不可预知的变化。
沈屹辰展现出了与他商界霸主身份相匹配的坚韧和自律。每一次呼吸功能的锻炼,哪怕憋得脸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他也坚持到物理治疗师设定的极限;每一次下床进行短距离行走,尽管需要人搀扶,虚汗淋漓,他也绝不喊停;流质饮食过渡到半流质,再到精心配比的营养餐,即使胃口不佳,他也会强迫自己摄入足够的能量。
他的配合度之高,让整个医疗团队都感到惊讶和钦佩。但林溪知道,这背后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重新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
他不再仅仅是躺在病床上被动接受治疗的病人,他开始重新接管属于“沈屹辰”的意志力。
两人之间的相处,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阶段。
那种公事公办的生硬感进一步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默契的、无需过多言语的配合。林溪调整治疗方案时,会言简意赅地说明意图,沈屹辰通常只是点头,或者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探究她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动机,而是多了几分信任……甚至可说是放任。
他默许了她对他康复进程事无巨细的掌控。
比如,他会在她不赞同的注视下,放下赵乾偷偷带来的、需要紧急处理的平板电脑——那上面可能有关乎数亿金额的并购案文件。
又比如,他会在林溪规定的休息时间,即便毫无睡意,也会依言阖上眼睑,不再试图与守在外间的助理进行电话会议。
再比如,他开始习惯在每天清晨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溪检查监护仪的身影,或是在午后小憩后,看到她坐在窗边,就着阳光安静阅读最新医学期刊的侧影。
这种习惯,潜移默化,如同空气般自然。
赵乾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那声“夫人”叫得越发顺口自然。他送来的东西也开始有了变化,除了精致的餐食和补汤,偶尔还会多一束品相高雅、香气清幽的鲜花,或是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看似是给沈屹辰解闷,但那花卉的品种和书籍的类型(多是前沿生物医学或舒缓心灵的随笔),却明显更贴合林溪的喜好。
林溪没有点破,只是默默收下。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赵乾的周到,与沈屹辰无关。
然而,真的无关吗?
那天下午,沈屹辰在进行完一轮强度较大的下肢力量训练后,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有些急促。林溪立刻上前,扶着他慢慢坐回床上,手指不经意间搭上了他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快而略显无力。她微微蹙眉,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这是医生检查体温最直接的本能动作。
她的手指微凉,触碰到他因出汗而有些湿热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屹辰没有动,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她专注感受体温的眉眼,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挺翘的鼻尖因为专注而微微翕动。
林溪很快收回了手,语气平稳:“没有发热,是体力消耗过大。下次训练要适当降低强度,循序渐进。”她说着,转身去倒温水。
沈屹辰看着她的背影,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方才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额头的皮肤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浅气息。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接过水杯时,指尖避免触碰到她的。
一种无声的电流在空气中悄然窜过,彼此心照不宣,却又无人提及。
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是来自沈家内部的波澜。
沈屹辰病情稳定并逐渐好转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在他能够进行简短视频通话,向几位核心高管稳定军心后,沈家的一些人坐不住了。
首先来“探病”的,是沈屹辰的一位堂叔沈文斌,带着他那个在公司挂着闲职、却野心不小的儿子沈浩。
他们到来时,林溪正在给沈屹辰更换手臂上留置针的敷料。沈屹辰半靠在床上,神情淡漠,比起之前的奄奄一息,虽然依旧清瘦虚弱,但眉宇间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凌厉气势已恢复了几分。
沈文斌一进病房,就摆出一副痛心疾首又关怀备至的模样:“屹辰啊,听说你病了,叔叔我这心里真是……你怎么也不通知家里一声?要不是听到些风声,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呢!这位就是林溪吧?真是辛苦你了。”他的目光转向林溪,带着一种看似和蔼实则审视的打量。
沈浩跟在后面,眼神则更多地落在沈屹辰身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两人进入病房的瞬间,沈屹辰周身的气场就骤然变冷了。他甚至连敷衍的笑容都欠奉,只淡淡地掀了掀眼皮:“小病,劳烦堂叔挂心。公司事务有赵乾和几位副总打理,不劳叔叔和堂弟费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文斌干笑两声:“那是自然,屹辰你的能力我们是放心的。不过,你这病……听说挺凶险的?到底是什么问题?以后会不会影响……”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会不会影响你执掌集团?
林溪正在收拾医疗废物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作为医生,她极度反感这种在病人康复期间带着明显目的性的探视和盘问。
沈屹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覆上一层寒冰:“我的身体很好,不劳堂叔操心。医生说了,需要静养。”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沈文斌脸色有些难看,还想说什么,沈浩却暗中拉了他一下,脸上堆起假笑:“哥,你好好休息,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公司那边你放心,有我们……和各位元老看着呢。”
这话看似安慰,实则隐含机锋。
两人悻悻离开后,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沈屹辰闭上眼,眉宇间掠过一丝清晰的疲惫与厌烦。这些觊觎的目光,无休止的内斗,比他身体上的病痛更让他消耗心神。
林溪沉默地做完手头的工作,准备离开,让他安静休息。就在她转身之际,沈屹辰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让你见笑了。”
林溪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他依旧闭着眼,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她沉默片刻,声音平静无波:“我是你的医生,只关心你的健康状况。其他事情,与我无关。”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作为医生,我建议你,在康复期间,尽量避免情绪波动。这不利于恢复。”
沈屹辰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看向她,那里面没有了刚才面对沈文斌父子时的冰冷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看了她几秒,才低声道:“知道了。”
这场不愉快的探视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虽然涟漪散去,但沉底的泥沙却提醒着水下的暗流。之后几天,沈屹辰的话明显少了一些,有时会望着窗外沉思良久。
林溪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压抑的暗涌。她不再仅仅关注他的生理指标,也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他的情绪状态。她会在他对着电脑屏幕(经过她严格限时使用)处理公务眉头紧锁时,适时地递上一杯参茶,或者以检查身体为由,打断他过度沉浸的工作状态。
她做得自然,不着痕迹,仿佛只是尽职尽责。
直到那天晚上。
沈屹辰睡着后,林溪在处理一些文书工作,突然听到病床上传来压抑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她心头一紧,立刻起身过去。
果然,他又陷入了梦魇。
这一次,不像上次那样激烈地抓握,但他整个人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的词句中,夹杂着“妈妈”、“不要”、“冷”……还有一声极低的、带着恨意的“……为什么?”
林溪站在床边,看着他在梦魇中无助挣扎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白日里那个冷静自持、威势迫人的沈屹辰消失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童年创伤和家族倾轧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灵魂。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唤醒他,也没有再去碰触他。她知道,有些伤痛,外人无法触碰,只能自己挣扎着穿越黑暗。
她只是默默地拉过一张椅子,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静静地陪伴着。
月光如水,洒满病房,将他的痛苦和她的沉默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时间悄然流逝,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最终归于平静,沉沉睡去。
林溪这才轻轻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当她转身准备回到自己位置时,却猛地对上一双深邃清醒的眼眸。
沈屹辰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没有了梦魇时的脆弱,也没有了平日的疏离或锐利,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深黯。
林溪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难道说,我只是作为一个医生,在观察病人的睡眠情况?
这个借口,在此刻他沉静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有些仓促地移开了视线,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背对着他坐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一夜之后,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沈屹辰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更深沉的东西。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她的照顾和安排,开始有了些主动的、细微的表示。
比如,他会在她因为连续守夜而面露倦容时,以“需要绝对安静”为由,强硬地命令赵乾安排她在隔壁房间好好休息一晚,由特护和值班医生负责夜间监测。
又比如,他会看似无意地向赵乾问起她的饮食习惯,然后第二天,赵乾送来的餐食里,总会多一两道她偏好的清淡小菜。
再比如,他会在她阅读医学期刊时,偶尔就某个非他专业领域但涉及生物科技前沿的概念提出问题,引她阐述。他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显示出极强的理解力和求知欲,让林溪在惊讶之余,也不得不花费更多心思去解释。这与其说是求知,更像是一种……迂回的交流。
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中不断收紧的网。她试图后退,试图重新划清界限,却发现沈屹辰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不咄咄逼人,却也无处不在,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不断侵蚀着她试图坚守的防线。
她开始感到迷茫和一丝慌乱。
这份协议婚姻,原本清晰明了的界限正在模糊。沈屹辰的态度转变,她无法再简单地用“感激”或“依赖”来解释。而她自己的心,似乎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陪伴与生死交织的考验中,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她对他,不再仅仅是对一个危重病人的责任,或是对一个协议对象的疏离。那种混杂着敬佩(对他坚韧的意志)、怜悯(对他深藏的创伤)、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强大灵魂所吸引的复杂情感,正在悄然滋生。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不安。
这天,林溪接到了导师陈教授从国外打来的越洋电话。陈教授关切地询问了沈屹辰的病情进展,并对基因编辑初步显现的效果表示振奋。末了,他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小溪,沈屹辰的案例非常特殊,也具有极高的科研价值。我知道你投入了很多心血,但是……别忘了你自己的事业和规划。医院和研究所这边,几个重要的课题都在等你回来主持,国际基因编辑峰会也给你发来了邀请函,希望你能就这个案例做专题报告。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导师的话像一记警钟,敲响在林溪心头。
她猛地惊醒。这段时间,她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了沈屹辰的康复上,几乎忘记了自己除了“沈屹辰的主治医生”之外的身份——她是一名优秀的青年医学科学家,有着自己的研究方向和事业追求。
而沈屹辰……他终究会彻底康复,回归他那个风云变幻的商业帝国。他们之间那份为期一年的协议,也总有到期的一天。
现在的这些模糊不清的情愫,这些日渐深厚的羁绊,到时又将归于何处?
挂断电话后,林溪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稀疏的人影,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了?”沈屹辰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她略显凝重的背影。
林溪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没什么,我导师的电话,询问一下你的情况。”
沈屹辰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一丝异样,但他没有追问,只是说道:“陈教授是基因领域的泰斗,代我谢谢他的关心。”
“嗯。”林溪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另外……过段时间,我可能需要回研究所处理一些积压的工作,还有……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沈屹辰闻言,眼神微凝,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还没定,要看你的恢复情况。”林溪补充道,“我会安排好交接,确保你的治疗不受影响。”
沈屹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看清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病房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知道了。你安排就好。”
他的反应如此平静,反而让林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在害怕什么。
就在这时,沈屹辰的主治医生团队进行了又一次全面评估。结果显示,他的身体机能恢复良好,感染风险已降至极低,各项生命体征平稳,基因编辑的后续观察可以转入门诊定期随访阶段。
换句话说,他已经达到了出院标准。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着这段二十四小时紧密相连的病房时光,即将结束。
赵乾得知后,脸上满是欣喜,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出院事宜。而林溪在松了一口长久的气的同时,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
沈屹辰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他只是平静地听取了医生的汇报,然后看向林溪,问道:“你的意见呢,林医生?”
他将决定权抛给了她。
林溪迎上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用最专业、最客观的语气回答:“从医学角度评估,你的确可以出院进行后续康复了。但出院不代表痊愈,需要严格遵守康复计划,定期复查,不能劳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屹辰打断。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出院吧。”他顿了顿,视线牢牢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和我,一起回家。”
不是疑问,不是请求,而是一个平铺直叙的、已然做好的决定。
“回家”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和含义。
林溪彻底怔在原地。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混合着强势与某种深意的光芒。协议上冰冷的“共同居住”条款,在此刻被他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那层她试图重新建立起来的、医生与患者之间的界限,在他这句话面前,轰然倒塌。
新的篇章,似乎在他斩钉截铁的话语中,被迫翻开了。
而她的心,在一片纷乱与无措中,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悸动的回响。
她知道,走出这间病房,等待她的,将不再是简单的协议履行,而是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莫测,也或许……更加身不由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