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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辰的苏醒,如同在沉寂的冰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打破了死寂。
但他并未立刻恢复清醒的意识。更多的时候,他处于一种昏睡与短暂清醒交替的状态。每次睁眼的时间很短,眼神涣散,难以聚焦,对言语的反应也极为迟钝。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大量镇静镇痛药物的持续作用,让他如同漂浮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林溪深知,闯过免疫风暴的鬼门关,仅仅是第一步。后续的感染控制、器官功能支持、营养维持,以及最关键的——评估基因编辑疗法的效果,每一步都依然危机四伏。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守在他的床边,监测着最细微的指标变化,调整着输液泵的参数,与不断前来会诊的感染科、肾内科、呼吸科专家讨论病情。
沈屹辰偶尔清醒的片刻,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当看到林溪的身影时,那混沌的眼神里似乎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安定,然后便又无力地阖上眼睑。他不再试图说话,那第一次苏醒时用尽力气吐出的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能量。
这种无声的依赖,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林溪心上,不紧,却也无法忽视。
赵乾将林溪的辛苦和沈屹辰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他送来的饭菜越发精致用心,还会附带一些温补的汤水,低声对林溪说:“夫人,您也得多保重身体,先生这里……离不开您。”
这声“夫人”叫得自然,却让林溪握着病历夹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眼看了看赵乾,后者眼神诚恳,带着由衷的敬意。她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纠正。
协议婚姻的冰冷外壳,在这生死考验构筑的特殊空间里,正被一点点剥落,露出其下复杂而柔软的肌理。
又过了两天,沈屹辰的感染指标进一步下降,肾功能恢复明显,不再需要持续的血液净化。呼吸机的支持参数也得以调低,尝试着让他进行自主呼吸锻炼。
他的清醒时间逐渐变长,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林溪指挥护士,小心翼翼地将他连同病床一起调整了角度,让他能半坐着,看到窗外些许景色——虽然只是医院高楼间的一方天空和远处建筑物的屋顶,但总好过终日面对苍白的天花板。
沈屹辰安静地配合着,目光投向窗外,久未接触自然光线的眼睛微微眯起。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林溪正在检查他手臂上留置针的情况,忽然听到他低哑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一些:
“……多久了?”
林溪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从你昏迷到现在,第十一天。”
沈屹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林溪脸上,仔细地、缓慢地逡巡着,仿佛在辨认什么。
林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听到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未言语的干涩:
“你……一直在这里?”
他的问题很直接,眼神里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被他用协议绑来的、本该与他形同陌路的“妻子”,为何会如此不离不弃。
林溪垂下眼睑,继续调整输液管的速度,语气尽量平淡公事化:“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守在这里是职责所在。”
这话半真半假。主治医生的职责,不包括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不包括在每一次病情波动时那揪心的紧张,更不包括……在他昏迷时,不由自主握住他手的举动。
沈屹辰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平静的表象。他重新看向窗外,半晌,才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落在了林溪的心上。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声道谢只是她的错觉。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难得的宁静。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林溪胸腔里涌动。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天,沈屹辰的身体以缓慢但持续的速度恢复着。他开始能进食一些流质,虽然吃得很少。清醒的时候,他会试着和赵乾简单交流几句,询问公司的情况,声音依旧虚弱,但条理清晰,属于那个商界霸主的大脑正在重新恢复运转。
但他和林溪之间的交流,却并不多。大多是关于病情的必要沟通。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
“伤口疼吗?”
“可以忍受。”
“需要调整一下体位吗?”
“嗯。”
简短,克制,带着一种奇怪的生疏感,仿佛那场生死相依的抢救,和那只在晨光中短暂交握的手,都只是一场幻梦。
林溪有时会觉得,那个在昏迷初醒、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甚至低声道谢的沈屹辰,似乎随着他意识的清醒,又慢慢缩回了那层坚硬的、冰冷的壳里。
她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本就是一场交易,等他康复,协议结束,桥归桥,路归路。那些在生死关头不受控制涌出的情绪,是职业性的移情,是特殊环境下的错觉,必须及时厘清。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发生,痕迹便已刻下。
这天夜里,林溪因为连日疲惫,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得有些沉。迷迷糊糊中,她被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闷哼声惊醒。
她立刻坐起身,看向病床。监护仪上的数据基本平稳,但沈屹辰的状态明显不对。他眉头紧锁,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似乎在抵御巨大的痛苦,喉咙里溢出难以控制的痛苦呻吟。
是做噩梦?还是伤口疼痛?
林溪立刻起身走到床边,低声唤他:“沈屹辰?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沈屹辰没有回应,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林溪伸手想去按呼叫铃,叫护士来追加镇痛药。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按钮时,沈屹辰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重伤未愈的人。五指如同铁箍,紧紧扣住她,指尖甚至微微陷入她的皮肤。
林溪吃痛,倒抽一口冷气,试图挣脱:“沈屹辰,你放开!”
但他抓得更紧,眼睛依旧紧闭着,仿佛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别走……妈……别丢下我……”
破碎的词语,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与他平日里的冷酷强势判若两人。
林溪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床上陷入梦魇的男人。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伪装和铠甲,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脆弱,无助,紧紧抓着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屹辰。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他是强大的、掌控一切的、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原来,他也有如此不堪一击的软肋。那句“妈,别丢下我”,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溪的心防。
她不再试图挣脱,而是任由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哪怕那力道让她感到疼痛。另一只空着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覆上他紧攥的拳头,用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声音安抚道:
“没事了……只是噩梦……我在这里,没事了……”
她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沈屹辰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稍稍松懈,但依旧没有松开。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只是唇间偶尔还会逸出一两声不安的呜咽。
林溪就保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站在床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手腕上传来的痛感和温度,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她看着他那张在睡梦中依旧残留着惊惧的俊美面庞,心中五味杂陈。关于他的过去,她知之甚少,只隐约听说他母亲早逝。这深埋在他心底的创伤,在意志薄弱的夜晚,化作了吞噬他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沈屹辰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彻底陷入了沉睡,抓着她手腕的手也完全松开了。
林溪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腕,上面赫然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柔和了棱角。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严阵以待的“沈总”,也不是那个在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陌生丈夫,而只是一个背负着伤痛、需要慰藉的灵魂。
一种混杂着怜悯、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默默地回到陪护床上,却再无睡意。黑暗中,手腕上残留的触感和那破碎的呓语,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
第二天清晨,沈屹辰醒来时,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他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看到林溪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指印时,眼神微微一顿,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林溪也默契地没有提起。仿佛那只是深夜的一个插曲,随着天亮,便该被遗忘。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沈屹辰开始更频繁地注意到林溪的存在。他会在她低头记录病历时,目光停留在她纤细的脖颈和眼下淡淡的青黑上。会在她因为某个指标好转而微微弯起嘴角时,不易察觉地多看两眼。会在护士进行某些操作时,下意识地先看向林溪,仿佛在寻求某种确认。
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无声的关注,比言语更让人难以忽视。
林溪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尽量维持着专业的距离,但在调整输液、检查伤口时,动作会不自觉地更加轻柔。在他因为康复训练而疲惫皱眉时,会递上一杯温水,轻声说一句“休息一下再继续”。
一种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打破了先前那种公事公办的生硬。
这天,基因检测的初步结果出来了。
林溪拿着报告,走到沈屹辰床边,心情有些紧张。这份报告,将初步揭示那场冒险的基因编辑疗法,是否在他的体内起到了预期的效果。
“这是关于你体内靶点基因编辑效率的初步分析报告。”林溪将报告递给他,声音保持着平稳。
沈屹辰接过报告,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专业数据和图表。他虽然不是医学专家,但基本的判断力是有的。
报告显示,在他体内采集的样本中,检测到了特定基因位点成功的编辑痕迹,效率虽然并非百分之百,但达到了理论上可能产生治疗效果的阈值范围之上!
这意味着,那场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免疫风暴,并非毫无意义。那些被投送进去的“基因剪刀”,确实在部分细胞中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沈屹辰抬起眼,看向林溪,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希望,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撼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项技术的前沿性和高风险性。林溪选择为他实施这个方案,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意味着疗法在分子层面初步生效了。”林溪谨慎地解释道,脸上也难掩一丝振奋,但依旧保持着科学家的审慎,“但这只是第一步,是否能够真正逆转你的病情,改善临床症状,阻止器官继续衰竭,还需要后续持续的观察和更全面的功能评估。而且,编辑的长期稳定性、潜在的脱靶效应风险,都还是未知数。”
尽管有保留,但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充满希望的开端!
沈屹辰紧紧握着那份报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了良久,才再次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溪,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直视她的灵魂:
“林溪,告诉我实话。当初你决定用这个方案,有多少把握?”
林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她深吸一口气,坦诚以告:“基于当时的动物实验数据和有限的体外研究,成功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已知的最大风险,就是可能引发致命的免疫反应,也就是你经历过的。”
“百分之三十……”沈屹辰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就敢在我身上用?”
“那是当时唯一可能救你的办法。”林溪的回答清晰而坚定,“常规治疗已经无法阻止病情恶化。要么冒险一搏,要么……等待死亡。我选择了搏一把。”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沈屹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份属于医者的坚定与无畏,还有那份隐藏极深的、因为他的质疑而泛起的一丝倔强。
忽然,他笑了。不是冰冷的嘲讽,也不是公式化的客套,而是一种带着复杂意味的、真正的笑容,虽然浅淡,却瞬间点亮了他苍白的脸庞,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林医生,”他缓缓开口,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叹服的意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胆大妄为。”
这声“林医生”,叫得意味深长。
林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从未想过,这个男人的笑容,竟会有如此……震撼的效果。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借以平复有些紊乱的心绪,嘴上却依旧专业地说道:“现在说成功还为时过早。你需要继续配合后续的治疗和康复,路还很长。”
“我知道。”沈屹辰收敛了笑容,但眼神依旧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冰冷,也不再是单纯的探究,而是多了一种……认同?或者说,是重新审视后的考量。
“我会配合。”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命,是你抢回来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它不再仅仅是医生与患者之间的托付,更像是一种跨越了某种界限的、带着特殊重量的承诺。
林溪猛地回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算计,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看透了一切的了然,以及一种将她牢牢锁定的专注。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我……我会尽一个医生的本分。”她有些仓促地回答,试图将关系拉回安全的轨道。
沈屹辰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不再说话。
阳光透过窗户,将病房照得明亮温暖。药物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但那股萦绕不去的死亡阴霾,似乎正在被逐渐升腾的希望和某种悄然改变的氛围所驱散。
林溪知道,从他苏醒的那一刻起,从他抓住她的手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基因报告、对她说出“我的命交给你”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彻底偏离了最初协议设定的轨道。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他的康复之路漫长,基因治疗的长远效果未知,沈家内部的暗流、商场上的敌人或许也不会给他太多喘息之机。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两颗原本平行运转、甚至带着对立意味的心,在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后,第一次,产生了微妙而真实的碰撞。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那份冰冷的协议将何去何从?林溪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只知道,作为他的医生,她不能倒下。而作为林溪……她似乎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纯粹地将他视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协议对象”了。
一种名为“羁绊”的藤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破土而出,悄然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