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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冰冷的手术室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在加速流逝。
林溪的整个世界收缩到了眼前的无影灯下,收缩到了监护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收缩到了手中那管承载着未知与希望的基因编辑载体溶液上。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淡蓝色的载体溶液通过建立的中央静脉导管,以极其缓慢、恒定的速度,推注入沈屹辰的血液循环系统。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手术,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肉模糊。这是一场发生在细胞核深处、DNA链条之上的微观战争。她投送下去的,是亿万把设计精巧的“基因剪刀”,它们的任务是穿越重重屏障,找到那些出了错的遗传密码,进行精准的切割与修复。
成功,或许能重塑生机。
失败,则可能引发基因层面的雪崩。
麻醉状态下的沈屹辰安静地躺着,只有胸膛随着呼吸机的作用微微起伏,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制品。
输注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林溪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监护屏幕,密切注视着沈屹辰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脑电活动……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都可能意味着排异反应、免疫风暴或是更可怕的基因崩溃的前兆。
前半程出乎意料的平稳。载体顺利输注完毕,沈屹辰的生命体征各项参数虽然偏低,但维持在预设的安全范围内。
“载体输注完成。”林溪宣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进入观察期。”
最关键的阶段,现在才刚刚开始。那些“剪刀”是否能够顺利抵达靶点并发挥作用,沈屹辰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这个过程带来的能量消耗和潜在毒性,一切都是未知数。
观察期的前六个小时,依旧风平浪静。甚至沈屹辰的一些基础指标,如血氧和心率,还有了轻微的好转迹象。这让在场的医护人员,包括林溪,心中都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难道……真的成功了?
然而,就在第七个小时,变故骤生!
沈屹辰的体温开始毫无征兆地迅速攀升,几分钟内就突破了39度,并且还在持续上升!心率骤然加快,如同失控的鼓点,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血压开始剧烈波动,时而飙高,时而骤降!
“出现高热和心动过速!怀疑急性免疫反应或细胞因子风暴!”麻醉师急促地报告。
林溪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最担心的情况之一还是发生了!沈屹辰本就脆弱的免疫系统,对那些外来的基因编辑载体产生了过度激烈的排斥!
“静脉推注甲基强的松龙,最大剂量!物理降温!准备冰毯!”林溪语速极快,命令清晰,但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快速调整着输液泵里的药物,加入强效的免疫抑 制剂和血管活性 药物,试图稳住他濒临崩溃的循环系统。
药物推注下去,情况并未立刻好转。沈屹辰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抽搐,皮肤表面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斑。
“脑电图显示异常放电!”护士紧张地喊道。
免疫风暴可能冲击到了中枢神经系统!
“追加镇静剂剂量!苯巴比妥钠静推!”林溪的声音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心已经一片冰凉。她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脑电波形,看着那些紊乱的棘波和慢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抢救在紧张地进行。大量的冰块被运来,包裹住沈屹辰的躯干和四肢。各种抢救药物轮流上阵。林溪的大脑飞速运转,根据他不断变化的体征,调整着用药方案和抢救策略。
这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沈屹辰的身体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而林溪带领的团队,则试图用药物和物理手段强行将这场喷发压制下去。
汗水浸湿了林溪的手术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她顾不上擦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在生死线上剧烈挣扎的男人身上。
曾经,他霸道、专横,用一纸协议将她捆绑在身边。
曾经,他脆弱、绝望,在深夜的病房里流露孤寂。
曾经,他冷漠、疏离,将商场上的杀伐果断带入生活。
而此刻,他只是一个脆弱的生命体,将所有生的可能,系于她手。
这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感,混合着对医学未知的敬畏,以及对失败后果的恐惧,几乎要将林溪压垮。但她不能垮。她是这里的主心骨,是唯一可能带他走出绝境的人。
“血压还在掉!”
“血氧饱和度下降到85%!”
坏消息接踵而至。免疫风暴引发了弥漫性血管内凝血(DIC)的早期征兆,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准备新鲜冰冻血浆和血小板!呼叫血液科支援!”林溪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沙哑的疲惫,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铁,愈发坚定。
她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必须战斗到底。
抢救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期间,沈屹辰数次濒临心跳骤停的边缘,都被林溪和团队硬生生地拉了回来。赵乾守在手术室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和仪器警报声,脸色惨白,几乎要虚脱。
终于,在使用了超大剂量的免疫抑制剂和进行了积极的血液成分输注后,沈屹辰疯狂攀升的体温开始有了回落的趋势,剧烈波动的心率和血压也逐渐趋于平稳,虽然依旧脆弱,但最凶险的免疫风暴高峰,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精疲力尽。
林溪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摘掉已经被汗水和水汽模糊的护目镜,大口地喘着气。她看着监护屏幕上那些虽然依旧不容乐观、但至少不再疯狂报警的数字,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风暴暂时控制住了。”麻醉师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地说道,“但后续可能还会有反复,而且他的身体经过这次打击,非常虚弱。”
林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密切观察,不能松懈。”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看着沈屹辰。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身上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管线和电极,仿佛一个被线绳操控的破败木偶。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几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基因编辑疗法是否起了作用,在如此剧烈的免疫反应干扰下,已经无法判断。现在,他能否挺过接下来的感染关、器官功能恢复关,都是巨大的未知数。
林溪伸出手,轻轻调整了一下他鼻翼下的氧气管,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
这一次,他没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没有用冰冷的眼神审视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另一个层面的煎熬。
沈屹辰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依靠呼吸机和大量的血管活性药物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免疫风暴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他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和肾功能不全,需要持续进行抗生素治疗和床旁血液净化。
林溪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手术室”里,累了就在旁边的椅子上眯一会儿,饿了就随便扒几口赵乾送来的饭菜。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时刻监控着他的各项数据,调整着治疗方案,应对着不时出现的新问题。
她的脸色比沈屹辰好不了多少,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了烟熏妆,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赵乾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震撼和感激。他最初对这位“协议夫人”多少存有疑虑,但经过这接连的生死考验,他亲眼目睹了林溪作为医生的专业、坚韧和那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这早已超出了“协议”的范畴。
第三天凌晨,沈屹辰的感染指标终于开始出现下降趋势,肾功能也有所恢复,虽然远未脱离危险,但总算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林溪稍微松了口气,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沈屹辰站在天台边缘,回头对她冷笑,然后纵身跃下。她拼命地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然后场景切换,又变成了车祸现场,他攥着她的手腕,说“女人,你弄疼我了”,但那眼神,却不再是冰冷和审视,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猛地惊醒过来,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天光微亮。她下意识地先看向监护仪,数据相对平稳。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沈屹辰脸上。
就在这时,她看到,沈屹辰那浓密如同蝶翼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几秒钟后,在那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沈屹辰的眼睫再次颤动,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没有焦点。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对抗住沉重的眼皮。
林溪立刻按下了呼叫铃,通知外面的医护团队,同时俯下身,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呼唤他:“沈屹辰?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屹辰的目光缓缓移动,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聚焦在她脸上。他的眼神依旧虚弱,带着刚从漫长昏迷中醒来的混沌,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气音,几乎微不可闻。
林溪将耳朵凑近他唇边,才勉强听清那几个破碎的字:
“……还……活着……”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恍惚。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交织在一起。她直起身,看着他那双重新焕发出微弱生机的眼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微颤抖:
“嗯,你还活着。”
沈屹辰看着她,目光在她疲惫不堪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虚弱,有茫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初融冰雪般的……什么。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被被子覆盖着的手指。
林溪注意到了这个微小的动作。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
但这一次,他没有挣脱,也没有用力反握。
只是任由她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
仿佛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风暴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了一种极其脆弱、却也无比真实的连接。
窗外,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柔和地勾勒着床上那两个身影的轮廓。
战争尚未结束,前路依旧吉凶未卜。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他还活着。
而握在一起的手,似乎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一刻起,已经悄然越过了那条由协议和胁迫划下的、冰冷的界限,踏入了一片更加复杂、也更加未知的领域。
林溪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当他彻底清醒,当那些现实的问题重新摆上台面,一切可能又会回到原点。
但此刻,在这片被晨光照亮的、充满了药水味的空间里,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所有的防备和算计,仅仅作为一个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医生,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生命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