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三年,这一年是澜越历史上意义重大的一年,先是皇室公主下嫁镇远侯府世子,再是镇远侯府二公子战功卓著被封为清安王。清安,取清乱/党以安天下之意,可见国君对其重视。一时间,镇远侯成为澜越朝中炙手可热的存在。
但这都是后话了,此刻那位刚受封的清安王正位于边陲的一处庙宇,并且,好似不太愉快……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说出原由,本公子或可饶恕你。”说话的赫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风姿挺秀,眉目俊逸,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动着凌厉的气势,旁边的一干仆役皆不敢出声。
只有对面的女子仿佛丝毫没有感到压抑的气氛,兀自看向别处。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衣袍衬托下更显瘦弱,低着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光华流转,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两人这般对峙半晌,少女面露疑惑:“公子为何动怒?”
这一句问出,那年轻公子像是被踩到了痛脚,怒道:“本公子为何动怒,你不知道吗?”
闻言,少女更是坦然:“小人实是不知。”
“你为何擅闯本公子房间,……还……”说到最后仿佛气结,半晌没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还如……?”最后一个“何”字还没出口,便被自家公子一记眼刀慑得悻悻闭嘴。顺安其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没眼色。
闻言,少女眼里现出几分了然的神色:“公子,小人何时闯过您的卧房?”
“本公子亲眼所见,你就在我的房间,还敢狡辩!”
“敢问公子所说的房间是否位于院落东侧,回廊尽头的那一间?”
“正是。”
“敢问公子,庵中初时为公子安排的卧房是否不是这间?”
“初时安排的房间本公子不甚满意,所以自己选了间,有何问题?”
眼看对面霍家公子神色似有松动,少女再接再厉:“那公子选择那间房间时,庵主难道不曾面有疑虑?”
闻言,霍家公子沉默了,今日他要另择那间卧房时,那庵主确实有过一瞬的愕然,那表情欲言又止,但是终究未曾言明。
见他沉默,少女正色道:“那便是了,这房间之前已有主人,公子若有疑虑,可遣人去问。”
“你胡说八道!既是有主的房间,庵中为何拿它安置客人!”虽是这样说了,却飞快地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领命而去。
不多时,那小厮回来,对霍家公子耳语道:“公子,我问过了,那房间之前真是有主的。”虽是耳语,声音却并不低,周遭的众人全听了个明白。一时间,霍家公子的脸色青白交错,那怒气,竟不知该对着面前的小女子还是对着身旁的顺安。
许是这边动静闹得有些大,庵主也跟着到了现场,正不知该对谁发作的霍家公子:“庵主,你来得正好,我竟不知我那房间之前是有主的,不知这主人是谁?”
庵主闻言面露迟疑,看着气急的霍家公子,又分了点余光扫了眼垂眸不语的少女,斟酌道:“公子无须介怀,既然公子喜欢,那这房间自是公子的。”
“哦,是吗,那这小女子一口一个房间早已有主,本公子就想知道这房间之前到底是谁的?”
“是我的。”这次不等庵主开口,少女便应声道。因着这一声,庵主和霍家公子皆看向她,又听她有条不紊道:“小人前日下山,今日才归,谁知刚进门便发现房间有人,小人也是吓了一跳。现在想来应当是房间易主之事未来得及知会于我,因而冲撞了公子。”眼看对面沉默,少女又飞快地补充:“当然,诚如庵主所言,房间此刻已是公子所有,公子远道而来,为尽地主之谊小人也很乐意让出自己的房间。”
话说到这份上了,霍家公子一时无话,庵主也适时开口道:“今日之事,确是庵中思虑不周,以致小徒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宽宏。”
“话虽如此,本公子怎知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若是你将今日所见当作谈资四处宣扬,本公子颜面何存!”
“公子过虑了,仅一个照面,小人如何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何况公子当时衣衫齐整,面具遮面,您要不说,小人都不能知晓冲撞的是您。”
“衣衫齐整?”
“咳咳……除了外衫,其余皆整……”此话一出,周遭围观群众的脸上都换上了一副好奇探究的神情。少女敛下眼中笑意,幽幽拖长了语调:“并且……”
“罢了,此次既是误会,本公子就先不追究了。”自知失言的霍家公子越想越气,赶在少女继续说下去前切齿道。金尊玉贵的霍公子长到现在,何曾吃过这等的哑巴亏。
说完这话,霍家公子愤然离开。对随后跟上的顺安耳语道:“给我查查这个小女子,立刻马上!”
身后的少女,以手掩面从指缝里看向少年离去的方向,那眼里,分明是慧黠。
入夜,正当霍家公子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治治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时,点梅庵中的另一处禅房内亦是烛火跃动,昭示着主人的难以入眠。少女静静地跪坐于案前,神色肃穆,一身青灰色禅衣的修士立于书案另一侧,目光眺向窗外,眼里却没有任何景物,似在沉思,两人就这样谁也不说话,屋内蔓延着暴风雨来临前的静默……
“颜儿。”
伴随着这一声响起,静止的时间像是终于被解冻,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几不可闻的吁了一口气。
然而紧接着,那声音便又道:“颜儿,收拾一下准备去淏都吧。”
“师父,我们要去淏都吗?”
“不是我们,是你。你也大了,去历练一下也好。”
仿佛是被话语中的含义惊到了,少女久久都没有言语。点梅庵弟子到了一定年岁都有一次下山历练的机会,地点和时间因人而异,对于她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山中的弟子来说,这是一个游览九国的大好机会,她对此也一直心怀期待。只是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情景下说出来,倒让她觉得像是放/逐。
师父终究还是要追究她的过错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道:“师父,颜儿错了……”
“罢了,就算没有这一遭,又能平静得了多久呢?”
少女一怔,愣道:“师父,您在说什么?”
师父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询问,目光转向少女,接着道:“颜儿,你需记住,师父无法一直护着你,你须自行掌握分寸,此去淏都,既是避/祸,又是历练,切忌张扬,遇事三思,明白?“
“颜儿明白。”少女乖巧应道。只是她又顿了顿,一副张口欲言而又顾忌着什么的模样,神色踌躇,如此反复,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女,正是机灵可爱的年纪,这一番“愁苦”的姿态,衬着如斯生动的面容,任谁看了都要心头一软……
“还有事情?且细细道来吧。”尾音绵绵,带着说不出的无奈。
此语一出,少女如蒙大赦,连忙道:“颜儿鲁莽,今日虽得罪于他,他却也当着众人的面承诺不再追究此事的……”这个时代的贵族,自诩清贵,信义二字也是看得极重,白日里霍家公子当众宣布不再追究,那至少不会再就此事为难于她。
闻言,青衣修士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我知你所想,但此事,不是他势大,而因你势弱。”说罢,见少女怔愣着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又觉是否话说重了,便柔下声道:“这些事情本不必在意,只是以你的性子难免吃亏,颜儿,师父顾不了你一辈子。”
“颜儿?”
“师父,我在想以他权势之盛,要做什么做不得,拿它为难我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是她想多了。“罢了,你且去吧。”
“是,颜儿知道了。”
少女乖巧应是,转身刚走两步,却听师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颜儿。”
“师父?”
“……下雨了,带上伞。”
“好。”
暮春的雨款款而来,卷带着杏花清冷而香甜的味道,少女脚步叮叮,很是愉悦。霍家公子不会再为难于她,师父也没有因此责备于她,这桩压在她心头的祸事,终于在此刻如烟般散去。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少女全然不知道,任何一次轻巧的转身,都可能是一场无声的别离,一如这场暮春的雨,仓促得让人难以顾及,而年幼的她,亦没有听出师父口中的诀别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