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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第二天就消失在了沈氏集团,被远远发配。这一雷霆手段在公司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或明或暗打量揣测林溪身份的人,瞬间都收敛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忌惮。
沈屹辰用行动再次宣示了他的绝对权威,以及——至少在表面上——对林溪的维护。
林溪对此并无感激,只觉得更深沉的压抑。沈屹辰的“保护”更像是一种对所有物的标记和清理,带着冰冷的占有欲,而非温情。她更加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和治疗,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抗沈屹辰体内那不断侵蚀的病变中。
然而,病情的发展却给了她沉重一击。
尽管初步抑制方案起到了一些效果,但沈屹辰的神经系统就像一座根基正在缓慢沙化的堡垒,表面的稳定之下,是更深层次的、不可逆的损耗。一次例行的深度脑部扫描后,林溪看着影像上那几个新出现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异常信号点,心沉到了谷底。
病变正在适应,甚至可能在产生耐药性。
“我们需要调整方案。”实验室里,林溪指着屏幕上的影像,语气凝重地对沈屹辰说。他穿着病号服,刚从扫描仪上下来,脸色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说。”沈屹辰的声音有些沙哑,最近他咳嗽的频率增加了,这也是神经功能受影响的表现之一。
“目前的靶向药物和物理调控已经接近效力极限。我建议,启动‘X-27’项目的核心研究思路,尝试一种基因层面的干预疗法。”林溪调出另一份加密文件,上面是复杂的基因序列和分子结构图,“这是一种理论上的‘基因剪刀’,可以精准剪切并修复部分错误的基因片段。但……这还处于理论验证阶段,从未进行过人体临床试验,风险极高。”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失败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七十。最坏的后果,可能会加速神经崩溃,甚至……脑死亡。”
空气仿佛凝固了。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沈屹辰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些他看不懂、却决定着他生死的符号和线条,良久,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如果成功呢?”
“如果成功,”林溪深吸一口气,“理论上,不仅可以阻止恶化,甚至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可能,实现部分功能的逆转。但这只是理论。”
“百分之十到十五……”沈屹辰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比百分之三到五,听起来有希望多了。”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林溪:“你需要什么?”
“需要你体内病变组织的活体样本,进行更精确的基因编辑载体构建和体外测试。这需要一次侵入性手术,采集脑脊液和特定部位的神经组织。”林溪语气平稳,但紧握的掌心微微出汗,“手术本身也有风险。”
“安排时间。”沈屹辰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仿佛谈论的不是在自己的大脑上动刀,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业项目立项。
他这种近乎漠视自身安危的决绝,让林溪感到一阵心惊。他到底是对生存渴望到了极致,还是……对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早已失去了留恋?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在沈氏旗下最顶级的私立医院,全程保密。
手术室外的走廊空旷而寂静,只有林溪和赵乾等在那里。林溪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即将作为沈屹辰的副手,参与这次关键样本的采集。
当沈屹辰被推进手术室,经过她身边时,他忽然抬手,示意暂停。
他看向林溪,因为麻醉前给药,眼神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偏执却依旧清晰。
“林溪,”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记住你的协议。”
林溪看着他,隔着口罩,声音闷闷的:“我会尽一个医生的职责。”
“不,”他扯动嘴角,像是想笑,却没成功,“是‘妻子’的职责……我死了,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被缓缓推入手术室深处。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直到此刻,他依旧在用协议捆绑她,用利益提醒她。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过程惊险,但最终有惊无险地完成了采样。获取的活体组织被立刻送往隔壁的无菌实验室,进行紧急处理和初步培养。
林溪脱下手术服,顾不上休息,立刻投入了下一步的工作。她知道,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
沈屹辰从麻醉中苏醒后,身体异常虚弱,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林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实验室,只有每天固定时间去病房查看他的情况。
这天夜里,林溪因为一个关键的基因序列比对结果,在实验室熬到凌晨三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医院为家属准备的临时休息室,却发现本该躺着沈屹辰的病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她皱了皱眉,轻轻推门进去。
沈屹辰并没有睡。他靠在床头,床头灯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林溪身上,带着一丝深夜醒来的迷茫和……罕见的,没有立刻竖起的防备。
“还没睡?”林溪走过去,习惯性地想查看他床头监护仪的数据。
“睡不着。”沈屹辰的声音很轻,带着手术后特有的虚弱沙哑。他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有点疼。”
林溪动作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她面前承认身体的痛苦,没有用冷漠或愤怒来伪装。
她走到床边,看了看镇痛泵的数值,调整了一下:“剂量已经最大了。神经手术后的疼痛确实会比较剧烈。需要我帮你……”
“不用。”他打断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人死了,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林溪愣住了,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脆弱弧度的侧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不像那个只会命令、威胁、交易的沈屹辰。
“医学上,脑死亡即意味着个体生命的终结。”她选择了最客观的回答。
沈屹辰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自嘲:“是啊,什么都没有了。财富,权力,仇恨……还有,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做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林溪站在床边,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扰他,这一刻的他,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铠甲,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真实。
“我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很小。”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她拉着我的手,说……让小辰……好好活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湮没在无声的哽咽里。
林溪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她想起那个深夜他梦魇时的呓语。原来,那句“别走”,是对他母亲说的。
“可是……活着,真累啊。”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每天都像是在走钢丝,下面是无底深渊……不能错一步,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因为所有人都等着你摔下去,然后……分而食之。”
林溪沉默着。她能想象,他这样一个在家族倾轧中独自长大,年纪轻轻就掌控庞大商业帝国的人,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而如今,这具支撑野心的躯体,却正在从内部背叛他。
“有时候我在想,”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林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如果当初死在车祸里,是不是反而是一种解脱?”
林溪与他对视着,在那双总是冰封或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深处,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孤独和……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触碰他,只是站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沈屹辰,你现在说这些,是对我医术的不信任吗?”
沈屹辰怔了一下。
“采集样本,启动基因疗法,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林溪继续道,眼神锐利,“这条路很难,风险很高,但它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你可以选择在自怜自艾中等待死亡,也可以选择抓住这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可能,拼尽全力活下去。”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安慰,只有冷静的陈述和近乎残酷的激励:“别忘了,你母亲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也别忘了,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没清算的账。沈浩那样的人,恐怕很乐意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沈屹辰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那抹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痛后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林溪,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怜悯。
但他只看到了绝对的坦诚,和一种属于医者的、对生命本身的执着。
良久,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却比之前任何一次冷笑都更接近一个真实的表情。
“你说得对。”他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注入了力量,“我还不能死。”
他重新拿起那份文件,目光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专注:“至少,不能死在那些废物前面。”
那一晚短暂的脆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第二天,沈屹辰又变回了那个冷酷、专断、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的商业帝王,甚至比之前更加拼命。仿佛要用无尽的工作,来填补对死亡的恐惧,来证明自己依然“活着”。
林溪则完全沉浸在了基因编辑疗法的研究中。获取的活体样本极为珍贵,她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待在实验室,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和失败。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过程枯燥而令人沮丧,失败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
同时,她也密切关注着沈屹辰的身体状况。手术后的恢复期并不平稳,时有发烧和感染风险。她需要频繁往返于实验室和病房(后来是公寓),像个陀螺一样旋转。
这天,林溪在实验室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因为一个关键的载体构建再次失败,心情低落到谷底。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公寓,已是深夜。
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沈屹辰居然还没睡,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他穿着深色的家居服,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削瘦,但眼神却专注得惊人。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溪疲惫不堪的脸上。
林溪没力气跟他打招呼,只想赶紧回客房洗澡睡觉。
“失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身后传来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沈屹辰站起身,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拿着杯子,走到她面前。
“喝了。”他将杯子递给她,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没什么温度。
林溪看着那杯水,有些愕然。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近乎……关怀的举动?虽然态度依旧强硬。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温水的热度透过杯壁传到她冰凉的手指,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
“科学实验,失败是常态。”沈屹辰看着她喝水,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商业规律,“重要的是,从失败里找到有价值的信息。”
林溪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氏每年投入研发的资金数以亿计,失败的项目数不胜数。”他继续道,目光锐利,“但如果因为害怕失败就停止投入,沈氏早就完了。”
他这是在……安慰她?还是仅仅在陈述他的商业哲学?
林溪握着温暖的杯子,看着眼前这个矛盾复杂的男人。他可以在商场上冷酷无情,可以用协议胁迫她,可以在深夜流露脆弱,也可以在此刻,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她不要放弃。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我知道。”她低声说,将空杯子递还给他,“谢谢。”
沈屹辰接过杯子,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两人俱是微微一顿。
“早点休息。”他移开目光,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背影依旧挺拔冷硬,“明天还有工作。”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这一次,他没有攥紧她的手腕,没有留下红痕。
只是一个短暂的、不经意的触碰。
却让她的心湖,泛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涟漪。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异样情绪甩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研究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人猝不及防时猛然转动。
几天后,林溪终于在一次几乎绝望的尝试中,找到了一个可能有效的基因编辑载体构建方式!体外细胞实验结果显示,修复效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四十!
这个结果让她欣喜若狂!虽然距离应用于人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屹辰,或许,也能稍微缓解一下他最近因为病情反复而愈发阴郁的情绪。
她拿着实验数据报告,快步走向他的书房。书房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她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沈屹辰压抑着巨大怒火的、冰冷到极致的声音:
“……查清楚了?确定是他在背后搞鬼,泄露了核心技术?”
赵乾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惶恐:“是……是的,沈总。证据确凿。是……是二叔公那边的人。他们……他们可能和境外资本有勾结,想趁您……趁公司不稳的时候,里应外合……”
“好,很好。”沈屹辰的声音像是结了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看来,是我最近太‘温和’了,让他们忘了,沈家,现在是谁在做主。”
“沈总,您的意思是……”
“按计划进行。”沈屹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血腥味,“把所有证据交给经侦和廉政部门。同时,启动‘清扫’程序。我要让他们,把吃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然后……永远滚出这个圈子!”
“是!沈总!”
林溪站在门外,拿着报告的手,一点点冰凉下去。
她听着里面那个男人用最平静的语气,下达着最冷酷无情的指令。家族内斗,商业清洗……这才是他真实的世界,充满了算计、背叛和你死我活。
而她,和他那个建立在胁迫和交易上的婚姻,以及她手中这微不足道的、百分之四十的体外修复率,在这个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她忽然意识到,无论他的病情如何,无论他偶尔流露出怎样的脆弱,他骨子里,始终是那个掌控一切、不容许任何背叛的沈屹辰。
她悄悄后退一步,没有惊动里面的人,转身,默默地离开了书房门口。
手中的那份实验报告,仿佛有千斤重。
那刚刚因为研究突破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异样的情绪,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轻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疾病和协议。
还有两个截然不同、无法交融的世界。
她的战场在实验室,在显微镜下,在与死神的博弈中。
而他的战场,在商界,在人心,在永无止境的权力倾轧里。
他们的婚姻,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场在绝望中相互利用的疯狂赌局。
仅此而已。
林溪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将那份代表着希望的数据报告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任由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将自己淹没。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