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儿子谢念卿,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贤王。
时常会带着奏折,从京城赶来向他们请教。
女儿谢思华开创的女子书院,也办得有声有色,培养出了大晏第一批女官。
他们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萧雪霁和谢烬的孙辈,来到南苑。
每当这时,便是别宫里最热闹的时候。
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会缠着萧雪霁,让她讲过去战场上的故事。
虎头虎脑的小孙子则会崇拜地看着谢烬,让他教自己耍一套枪法。
谢烬总是板着脸,说一句“男儿当以学业为重”。
却又会在小孙子失望的目光下,无奈地拿起角落里那杆许久未动的长枪,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
枪影如龙,依旧是当年那个睥睨天下的战神。
只是收枪之后,他会第一时间看向躺椅上的萧雪霁。
而她,也总是含笑望着他,眼中满是温柔与骄傲。
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也沉淀了最浓的爱意。
无人时,萧雪霁开始悄悄整理自己的旧物。
那些早已泛黄,未曾寄出的信。
那支他送的,她珍藏了一生的玉簪。
还有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都是少女时期最珍贵的回忆。
她将它们分门别类,装进了两个精致的木匣。
一个,准备留给念卿。
她希望他能从母亲的过往中,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守护。
另一个,留给思华。
她希望她的女儿,能永远勇敢自由,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萧雪霁坐在窗边,手中拿着针线,正为谢烬缝制一件玄色的新衣。
她的心疾让她时常会感到力不从心,手指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灵活。
但她缝得很认真,一针一线,都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安宁与爱恋。
那针脚细密而平整,一如许多年前,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军营里,她为他缝补战袍时的模样。
谢烬从外面走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垂着眼,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正在完成一件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也知道,这或许意味着什么。
那件新衣,是她为他准备的最后的礼物。
也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大晏的这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才刚入冬,南苑别宫便已是银装素裹。
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唯有屋檐下的红灯笼,透出一点暖意。
夜,深了。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
萧雪霁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看得入神。
谢烬坐在一旁,正用小银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着温热的燕窝粥。
“霜华,夜深了,该歇息了。”他柔声劝道。
萧雪霁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正要开口,喉间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霜华!”
谢烬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四溅。
他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手掌贴着她的后心,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霜华,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而,那些曾经能平定天下的雄浑内力,此刻却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起作用。
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萧雪霁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
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寒梅,刺目惊心。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身体也渐渐冷了下去。
“快!传顾清辞!快!”谢烬抱着她,发疯似的朝门外嘶吼。
早已候在门外的侍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顾清辞便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一眼看到萧雪霁的模样,心便沉到了谷底。
诊脉,施针……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额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然而,榻上的人,气息却依旧一点点地流逝。
油尽灯枯,药石罔效。
这八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顾清辞缓缓收回了手,颓然地后退了两步,对着谢烬,艰难地摇了摇头。
谢烬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人,一言不发。
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曾令千军万马胆寒的眼中滚落,砸在萧雪霁冰冷的脸颊上。
“无渊……”
怀中,传来一声微弱如蚊蚋的呼唤。
谢烬浑身一震,猛地低下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霜华,我……我在这里。”
萧雪霁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看透人心,洞悉天下的清冷凤眸,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死气。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谢烬脸上时,却依旧亮起了最后的光。
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为他拭去脸上的泪。
“别哭……”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心疼的笑意。
“你哭的样子……好丑……”
谢烬猛地抓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泣不成声:
“我不哭……霜华,你别走……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个一生骄傲,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卑微地乞求着。
“傻瓜……”
萧雪霁看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眷恋与爱意。
“能与你……相守此生,看你为我描眉,陪我对弈……我已无憾。”
她的视线,缓缓转向窗外。
“只是……说好要陪你白头偕老……我,又要食言了……”
她顿了顿,呼吸愈发困难,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道:
“无渊……我只是……先走一步……你,要好好地……”
“不!”
谢烬嘶吼着打断她。
“没有你,我怎么好好地活!黄泉路上,你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萧雪霁笑了。
那笑容,释然,满足,带着对他深深的歉意。
她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不知何时,院中那几棵本该在春日才盛放的梨树,竟在一夜之间,顶着风雪,绽开了一树繁华。
那雪白的梨花,在清冷的月光下,开得如云似雪,如梦似幻。
一如他们初见的那年。
“真美啊……”她轻声呢喃。
而后,那双凝望了他一生的眼眸,便缓缓地,永远地合上了。
最后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滴在谢烬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谢烬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窗外,风雪更大了。
那满树的梨花,被风一吹,簌簌落下,像一场盛大而悲伤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