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其月在红伞下。
如血的赤,炽热烫人。
殷红映在其月脸上,死白染上血色。人之脸,更适合红。
小雨淅淅沥沥,打不湿裙角。身强体健的人不打伞,受小寒不生病。
赤血缎做伞面,青竹玉化伞骨。
黄昏落日一抹红,抬首望城墙,京华防守严密。
浓雾深云笼罩,底下打更人打更。
“小娃,夜深清寒,快快往家去。”打更人年迈,老眼昏花,看不清其月的脸。
其月顺着打更老人的称呼:“小娃省的,谢老翁挂虑。”
打更人颤颤巍巍走远,转角隐于暗不见。
其月撑伞,与其背道。
朱红宫墙脚下,宫卫矜持不苟,严阵以待。
无视宵禁,单手执伞,长身玉立。识不得人,识得手中伞贵,腰间玉重。
宫中灯火通明,明珠光照。宫外静谧无声,暗淡无光。
耳间雨落声,宫卫盔甲现寒光,蒙蒙细雨洒,积攒滑落。
微雨扑面,宫卫见其月面庞沾雨水湿。赤血缎制成的伞,遇水化血色,渗得人惊胆寒,分不清虚实。
身着素衣,青丝长发,血色伞,白面鬼。借看烛火微光,朦胧诡谲。
接晚归人的马车,应时而来,各有不同。
宫门开,赴宴人出。
月下走在人群中,不前不后,不早不晚。女子之身,甚为显眼。
赴宴之官,或暗自打量,或闭口不言,或从旁而过,或驻足停留。
朝中官尽数赴宴。
白衣红伞,其月立在宫门前。
“这身行头,此朝酒筵,满朝文武皆见。京华还有谁人不识汝之相貌?其月,张扬放肆,人尽皆知。在我看来,你所择的新路,可不是甚么好路。”
人,尽在藏,隐于笑脸之下。
“有所仰仗,便无所畏惧。所思所行,便不同于人。其月,你又在谋图何物何人?”其月跟在月下身后,随月下一同入马车。
“在你眼里,我的一举一动,皆有所图,且居心叵测。”厌恶显而易见。
“你强要我见的人,相逼我做的事,何曾有一样顺我心意?我似你手中提线傀儡,你将我放至明处。你好似将所有该给的该还的,都交到我手上。唯有我最明白,你随时拿得走,而我甚么都留不住。”走到今日,顺意的乐见其成。或许只有逆意反叛,方能得窥其月藏起的手段。
其月对她了如指掌,而她却一无所知,好不公平。
“药囊,乃虚假心意,是想得到回报的馈送。你那般精细明察,一眼看透。你收下,在旁冷眼看着我们窃喜,自以为达成目的。”太后拿在手上把玩的,是她送出的药囊,留在冷宫不配带在身的敝履。
“这副身躯不是你的,那这双眼睛里的情感还是你的么?”月下自嘲一笑。“好看的眸子,无喜无悲无一物。其月,或许你从来就不是真实存在。我竟妄图从假的里面,寻找到真的。”
其月凑近前,枯白的手去探月下脖颈。尚未触及,被双掌推远,整个身体不受控往后退。倒撞车内,弄出不小响动。
“那不是马车前行该有的摇动。”列澍同轩止,一路随行。
轩止不屑一笑。“北境月家坏去十数载的弱病秧子,一朝痊愈,手力倒是不错。不过其月那副身躯本就不好,瘦骨少肉,见风雨易倒。”
轩止嘴上不饶人,心里头记恨。各有所图,谁都称不上好。威逼利诱,低头求人。想做的不想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能做的不能做的,尽数做了个遍。
有求于人,自当低头,矮人一截。到此时,月下终是尝到他品过的苦头。
太后是甚么人?孤身处后宫数载,见惯争宠献媚,阴私暗里。
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为阴暗,太后便是阴暗炼化成的白。立身在日光下,心如墨,血似冰。稳坐尊位,只差时日。
月下抬眼便见其月,指骨在磕撞下错位。车身牢固坚实,如铜墙铁壁,阻隔锐器。其月整个身子撞上去,换作寻常人,淤青肉肿久不散。
其月顺着月下眸光看去,衣衫被撑起,右手抚左肩。本该包裹血肉里的骨头错位,裂骨穿透皮肉,却无丝血流。
“你……”月下想说出口的话,让其月打断。
“骨灰贴身带着,有好有坏。”一句话,十个字。没有声调起伏,不参杂任何外物。
月下遍体生寒,本欲说话张开的唇,再合不上。震惊过后,反而低低痴笑起来。只有声音,不入眼底。
“烟火人间,何有你其月去不到之处。”身在宫外,宫内之事明若指掌。太后知其一,其月知全数。所有出现与尚未出现,统归一场布局。
“你用不上旁人,你足以做到任何想做之事,凌驾众人之上。留在月氏侯府,不过于你有用。你给那么多人安排好结局,你又为我择下何种归宿?”过往或许还有希冀,刻下却是半分都无。
被看透一切的挫败,有心无力终成无心无力,失去奋发。
感知身子一日较一日好,握拳有了气力,曾经喝下的毒所造成的体衰在慢慢去除,心中的欢喜一日较一日多。
“过去为情所缚,不得随心。身在其中,往往勘不破。月闻用他的死,戳破假象。其月委实妙人,独一无二,极有用,理当人人想抢。”月下无事不外出,命影卫教她强身健体术。
轩止侧身躺着,单手支着脑袋。趁说话空隙,赶忙塞一块云绵糕进嘴里。糕如其名,不枉他一直惦念着,天明方醒便差人去买。
宫中夜宴,多各有心思,填不饱腹。“让你少喝,腹中空空,如今难受了罢。”事,急不来。缓则变,变则解。
天子回宫,太后离去,失约束,渐有多饮之人,迷蒙酒醉之间,胆子愈发大起来。
轩止与列澍同坐。
轩止冷脸,脾性不好,难伺候的主。列澍温和,家中无人,朝中新贵。
马车内,备有糕点甜食。列澍面上不显,心下记住。他与轩止,同月下与兄长,有相似处,却是不同终局。
“不死魂行事没个轻重,转瞬数月,旧伤始终不愈,落下病根。”轩止言中带恨,这笔账,迟早要算。
列澍了然,染上几分酒意,言语之间,不复清明时滴水不漏。“你我手中之权,至少一半是她给的,她在豢养野心。放容易,收则千难万阻。药医族复遣人来,京华恐无安宁,静观其变便是。”
轩止摇头。“药医族不复盛时,势败力颓。死二人在京,当不敢作声。此次来京,非是兴师问罪。”隐世的旧族,泛不起风浪。留下,不过尚有余用。
“其月在此,先祖亲创之物,怎能不来一观。”世间时机,稍纵即逝,从来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