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接下来的两天,苏念和时瑾年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他们同在一个小小的校园,吃饭在同一个简陋的食堂,却像两条被无形界限分开的溪流,各自流淌。偶尔目光不可避免地在空气中相撞,也会迅速、几乎是仓促地移开,留下一种紧绷的、未尽的沉默在其间震荡。苏念没有再追问,他也没有解释。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慢慢沉淀,或者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来打破。
支教的课程正式开始了。
苏念负责的是美术启蒙。她没有急于搬出那些城里孩子才熟悉的昂贵画材,而是将第一堂课设在了操场边上,那棵巨大的、根系虬结的老榕树下。
“孩子们,”她声音温柔,面前围坐着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学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今天,我们不画画,我们来‘捏故事’。”
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从山涧边挖来的湿润红泥,又收集了各种形状的落叶、细小的枯枝、光滑的鹅卵石。
“我们的手,就是最好的画笔。我们可以用这些泥土,捏出你最喜欢的小动物,或者你梦里见过的大房子,再用这些树叶和树枝,给它装上翅膀、围上篱笆。”
她称之为“触觉雕塑”。这不仅是源于材料的限制,更是一种私心的考量——她在引导孩子们用触觉去感知形状、质感和生命力,这或许,也是她在为自己的未来,探索一种超越纯粹视觉的艺术表达可能。
起初,孩子们有些拘谨,小手迟疑地不敢触碰那看起来“脏脏”的泥巴。
苏念不催促,自己先坐下来,捧起一团泥,手指灵巧地动作起来,很快,一只憨态可掬、耳朵耷拉着的小狗雏形便在她掌心诞生。孩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眼神里的犹豫瞬间被好奇和跃跃欲试取代。
很快,操场上便热闹起来。孩子们叽叽喳喳,小手沾满了泥浆,认真地揉捏着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的捏出了歪歪扭扭的小鸟,有的试图堆砌一座城堡,还有一个内向的小女孩,默默地将一片片椭圆形的叶子仔细地贴在她捏的“母鸡”身后,做成了尾巴。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缝隙洒下,在那些沾满泥点的小脸和不成形状却充满想象力的“雕塑”上跳跃,苏念看着,心中那片因诊断书而笼罩的阴霾,似乎也被这蓬勃的生命力驱散了些许。
与此同时,从另一间充当音乐教室的简陋瓦房里,传出了时瑾年的吉他声和孩子们跑调却异常卖力的歌声。
他教的不是什么复杂的乐理,而是最简单的音阶,用 do re mi fa sol la si 组成短小的、欢快的旋律,像山涧的清泉,叮咚作响。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清冷质感,但在教导孩子们时,那份冰冷底下,却奇异地透出一种极致的耐心。
苏念偶尔会直起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间音乐教室的窗口。她能看到时瑾年的侧影,他抱着吉他,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那些仰着脖子、努力跟着他哼唱的小脸上。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气,确实在一点点消融。
音乐,在这里,似乎成了他与自己、也与外界和解的桥梁。
就在苏念指导一个男孩如何让他捏的“水牛”角更牢固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是许茜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苏念擦了擦手,走到榕树旁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屏幕里立刻跳出许茜元气满满的脸,背景是整洁明亮的健身房。
“念念!怎么样怎么样?山里生活还习惯吗?有没有被蚊子抬走啊?”许茜连珠炮似地问道,镜头还晃了晃她手里的蛋白粉摇摇杯。
苏念忍不住笑了:“还好,比想象中好。就是晚上比较安静。”
“让我看看你们学校啥样!”许茜嚷嚷着。
苏念便将手机镜头缓缓扫过操场——泥土地、锈篮球架、认真捏泥巴的孩子们,最后,无意间,镜头掠过了那间音乐教室的窗口。尽管距离有些远,像素也不高,但那个抱着吉他、身姿挺拔的侧影,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辨识度实在太高了。
屏幕那头,许茜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声足以穿透屏幕的惊呼:
“等等!念念!你镜头晃一下!刚才那个窗口!那个弹吉他的!是我眼花了吗?!那不是……那不是时瑾年吗?!”
苏念心里咯噔一下,想移开镜头已经来不及了。
许茜的嗓门更大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调侃:“我去!念念你可以啊!你这支教是包售后的吗?不光教孩子,还把那个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给就地解决了?!这是什么神仙剧情?快说快说,你们是不是早就约好了?暗度陈仓啊!”
苏念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压低声音:“茜茜!你小点声!没有的事,我也是来了才知道他在这里……纯属巧合。”
“巧合?我信你个鬼!”许茜在镜头那边挤眉弄眼,“这深山老林的,哪来那么多巧合?这叫缘分天注定!看来这趟支教值了,一举多得啊!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岚岚和思思去!”
不等苏念再解释,许茜就风风火火地挂断了视频,留下苏念对着手机,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因为许茜这一打岔,那份面对时瑾年的紧张感莫名消散了不少。
下午的课程结束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苏念的“触觉雕塑”展览在老榕树下举行,孩子们骄傲地向闻讯而来的其他老师和伙伴展示自己的作品,脸上洋溢着创造带来的快乐。
而时瑾年那边,情况则有些“失控”。下课铃声响起,他刚放下吉他,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时老师,再唱一个嘛!”
“对!唱那个小星星!”
“时老师唱得最好听了!”
他被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脱身不得。他那张惯常冷峻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真正的无奈。他试图维持严肃,让孩子们回家,但那些纯真的、充满期待的眼神让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无奈之下,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孩子们毛茸茸的小脑袋,寻求帮助似的,望向了不远处刚收拾完“泥塑战场”的苏念。
那一刻,苏念清晰地看到,在他那双总是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里,冰冷的外壳被彻底击碎,一种久违的、带着些许暖意和轻松的笑意,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光,浅浅地、真实地漾了下来。那笑意很淡,却瞬间柔化了他所有锋利的线条。
他没有说话,但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也没办法。”
苏念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看着被孩子和音乐包围的、眉眼间带着无奈笑意的时瑾年,看着这片土地上最原始的生机构成的画面,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充满。诊断书的阴影依然存在,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令人恐惧,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大山里,在泥土的芬芳与简单的音符之间,某种冻结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她回应了他的目光,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