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的最后一次颠簸，几乎将苏念的骨架摇散。当车轮终于在一片扬起的黄色尘土中呻吟着停稳时，她扶着粗糙的车栏，稳住虚浮的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涩、牲畜粪便的原始气息，以及某种不知名野草的清苦，这复杂的味道，标志着一段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开始。
“山泉小学”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她眼前。它蜷缩在山坳里，像一件被时光磨损殆尽的旧物。
几排低矮的砖瓦房是它的主体，墙皮大面积剥落，如同生了顽固的皮肤病，露出底下粗糙、暗沉的红砖肌理。
许多窗户上钉着的、已经泛黄发脆的塑料布，在微风中不安地鼓动着，发出噗噗的声响，取代了玻璃的功能。
所谓的操场，是一片被无数小脚丫踩得板结的泥土地，边缘地带，野草恣意地蔓延。一个锈蚀得几乎要融入背景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篮筐早已不知去向；旁边是一个水泥抹就的乒乓球台，台面裂开了一道蜿蜒的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然而，就在这片近乎荒芜的破败之中，一面崭新的、颜色鲜红夺目的五星红旗在简陋的旗杆上猎猎飘扬，与那些陈旧形成刺目的对比。
更富有生命力的是从教室里传来的、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读书声，那声音稚嫩而执拗，像穿透石缝的草芽，顽强地刺破了周遭沉重的寂静。
苏念站在那儿，一种混合着心酸、震撼与渺茫希望的情绪，在她胸中缓缓弥漫开来。
带领他们的本地老师，一位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中年汉子，已经开始招呼志愿者们集合，准备分配临时落脚点。苏念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正准备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山间静谧格格不入的、略显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
“……老铁们看清楚了嗷！这就是咱们今天探访的山泉小学！纯天然氧吧，原生态景观！当然，这条件也是相当……接地气！” 一个举着自拍杆、穿着亮色冲锋衣的熟悉身影，正一边灵活地规避着地上的小水坑，一边对着手机屏幕热情洋溢地解说着。
是唐栀。
苏念怔住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唐栀镜头一转，对准了操场边缘几个倚墙而坐、面前摆着小筐的当地妇人，筐里是些晒干的菌菇、山野菜和色彩鲜艳的手工绣片。
“咱们今天直播的主题是‘探寻偏远山区的创业微光’！看看咱们老乡，是怎么在这大山深处，靠山吃山，摸索着把日子过出花来的……哎，这位婶子，您这绣花鞋垫怎么卖的？”
一瞬间，苏念明白了。唐栀是把她的商业触角和直播事业，无缝衔接地扩展到了这片土地。
她总是能在任何环境中找到生存和吸引流量的缝隙。这看似突兀的出现，放在唐栀身上，却合理得令人莞尔。她大概是打听到了志愿者队伍的行程，便借着这个由头跟了上来，既能做一波充满反差感、有话题度的直播，或许……心底也藏着一份来看望自己的心意？想到此，苏念的心微微一动，泛起一丝暖意。
简单的欢迎仪式在操场上进行。孩子们被老师们从教室里唤出来，按高矮个儿排成并不整齐的队伍。他们穿着各式各样、明显不合身甚至打补丁的衣服，小脸上带着高原红，一双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里面盛满了对陌生来客的羞怯与几乎要溢出来的好奇。
苏念站在志愿者队伍里，目光柔和地拂过这些稚嫩的面庞，试图将每一张独一无二的小脸，连同他们身后这片苍茫的大山，一起刻进心底。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游移，然后，毫无预兆地，在操场另一头的角落，定格了。
一个瘦削却挺拔的熟悉背影，正背对着他们，单膝蹲在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面前。他手里拿着一片树叶，正耐心地、缓慢地，教男孩如何将树叶卷起，放在唇边，吹出简单的哨音。他的姿态是那样专注，侧脸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与他往日那种冰冷的疏离感判若两人。那个背影，即使湮没在灰扑扑的环境里，也像黑夜中的孤星，瞬间吸走了苏念周遭所有的空气和声音。
仿佛有心灵感应般，就在苏念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的下一秒，那个背影猛地一僵。他手中教导的动作停顿了，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难以置信的僵硬，转过了头。
时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被彻底冻结、碾碎。
隔着大半个尘土飞扬的操场，隔着几十双懵懂张望的眼睛，隔着数月无声的离别与堆积如山的疑问，苏念的视线，与那双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描摹、在最后时刻盛满痛苦与决绝的深邃眼眸，悍然相撞。
时瑾年。
竟然是他！
他脸上的表情，在零点几秒内经历了剧烈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初的专注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瞬间迸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彻骨的震惊。那震惊如此之深，以至于他瞳孔骤然收缩，唇瓣微张，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随即，那震惊迅速被一种秘密被陡然揭穿的、巨大的仓皇与无措淹没。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几乎透明，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眼神在剧烈的地震后，本能地想要筑起那道苏念熟悉的、冰冷的壁垒，试图将这意外的冲击隔绝在外。
然而，那壁垒刚刚仓促垒起，便显得脆弱不堪，裂痕遍布，因为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无法抑制的惊涛骇浪，正疯狂地冲击着它。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脚下猛地向后挪动了半步，肩膀微缩，是一个明确无比的、想要立刻转身逃离的姿态。他必须逃离这里，逃离这猝不及防的、足以将他所有伪装和坚持彻底摧毁的重逢现场。
然而，命运似乎在此刻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
一个穿着打补丁碎花衫、扎着两个毛躁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挪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后退的路。
小女孩脏兮兮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从田埂边采来的野花——紫色的鸭拓草，黄色的蒲公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野花，杂乱无章地捆在一起。
她努力踮起脚尖，仰着小脸，将这把带着山野露水和泥土芬芳的“珍宝”，不由分说地塞进他那只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些颤抖的手里。
“时老师……花，好看，给你。”小女孩的声音细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真诚。
时瑾年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束生机勃勃、却又与他周身冰冷气质格格不入的野花上，又看向小女孩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阴霾、满含着期待的眼睛。
他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拒绝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接过了那束花。这束微不足道的野花，此刻却像一道最柔软也最坚固的枷锁，将他试图逃离的脚步，牢牢地锁死在了原地。
而这一切——时瑾年脸上那瞬息万变、精彩至极的表情，他从专注教导到震惊失措，再到被小女孩“拦截”的全过程——都没能逃过不远处唐栀那训练有素的“职业雷达”。
她的直播镜头原本正对着一位编竹篾的老人，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这堪比电视剧的戏剧性一幕，镜头几乎是本能地、迅捷地甩了过去。
“我……的天！”她及时咽下了更夸张的感叹词，但声音里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完全炸开，“家人们！瞳孔地震！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拍到了谁？！是时瑾年！音乐系的时瑾年啊！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在教孩子吹树叶？！而且……他和苏念学妹……他们这是……大山深处意外重逢了？！”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以井喷的速度刷新，满屏的
“！！！！！！”
“我瞎了吗？”
“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这是什么命运的捉弄！”
“前男友支教现场偶遇？”
“摄影师今晚鸡腿管饱！”。
唐栀的直播间在线人数疯狂飙升，热度瞬间突破历史记录。
苏念对身后唐栀直播间里掀起的风暴浑然不觉。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骤然收缩，只剩下那个手里攥着一把格格不入的野花、脸色苍白如纸、想逃却被钉在原地的时瑾年。
数月来的困惑，他离开时那句“别无选择”带来的沉重枷锁，所有午夜梦回时无声的诘问与心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荒谬、突兀，却又无比真实、清晰的答案。
她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稳定地，穿过那些好奇打量的人群，走过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径直走到了时瑾年的面前。
山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目光清亮如水，穿透他眼中仓皇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直直地望进他试图隐藏的、翻江倒海的内心深处。
周围的一切喧嚣——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志愿者的低声议论，唐栀激动得有些变调的解说——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褪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
苏念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睫因为震惊而残留的细微颤动，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气息。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击在时瑾年的耳膜上，也狠狠撞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这就是你说的……”她顿了顿，语气里没有尖锐的质问，没有委屈的控诉，只有一种穿透所有伪装的了然，和一丝深埋的、不易察觉的疼惜，
“‘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