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苏北，广袤的土地上还残留着集体时代的余温。泥土路在夏日午后的暴晒下，变得又干又硬，像一条条灰白色的带子，蜿蜒在无垠的田野之间。
七个外乡人，就是在这条带子上移动的七个小黑点。他们每人一根扁担，两头用麻绳捆着沉甸甸的货筐，筐里装满了胡椒。随着他们的脚步，扁担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仿佛在为这漫长的旅途谱写着一首单调的催眠曲。汗水浸透了他们灰蓝色的确良衬衫，在后背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盐渍。他们低着头，只顾着看着脚下的路，计算着还有多少里地才能到下一个集镇，全然没有留意天边的太阳，已经从刺眼的白，变成了温吞的橘红。
当最后一缕霞光被远处的地平线吞没，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垂下时，领头的老大才猛地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惊觉四周已是蛙声一片，蚊虫成群。
“坏了，天黑透了！”他停下脚步，回头喊道。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放下担子，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和尘土。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私语。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遥不可及，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咋办？”一个叫老四的焦急地说道。
“分头找找，看有没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老大当机立断。
七人分成两拨，借着朦胧的月光，在附近搜寻。最终，他们在一片小树林的后面，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土坯房院落。院墙塌了半边，看起来荒废已久。三间低矮的牛屋，黑洞洞地立在夜色中，像三头沉默的巨兽。
“有人吗？”老大试探着喊了几声，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们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重、陈旧、混合着干草、牲口粪便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屋里一片漆黑，老大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摇曳着，照亮了屋内的景象。
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角落里堆着农具。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靠墙赫然摆放着的三口巨大、崭新的黑漆棺材。棺材在昏黄的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仿佛三张咧开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嘴。
“我的娘啊！”队伍里年纪最小的老七，顿时脸色煞白，腿肚子一软，转身就想往外跑，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不行，不行……这地方太邪乎，不能住！跟死人待一晚上，非被克死不可！”
“你给我回来！”老大一把拽住他，厉声喝道，“现在天都黑透了，你往哪儿跑？被野狼叼了去，还是掉进河里淹死？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再找住处？”
其他人也纷纷劝道：“老七，别自己吓自己。都是无神论者，怕什么。三口棺材，说不定是哪家提前准备的，图个吉利。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吧，天亮了就走。”
老七看着众人坚定的表情，又回头望了望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最终还是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三回头地跟大伙留了下来。
屋里堆着很多干草，他们找了个角落，用几块石头垒起个简易的灶台，生了火，煮了点锅巴就着咸菜胡乱吃了。饭后，众人用柴火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上面再铺上带来的草席，便准备躺下休息。
因为刚才老七害怕，众人便让他睡在最中间，左右两边各睡三个人，想着这样人多阳气重，能给他壮壮胆。众人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不堪，躺下没多久，鼾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只有老七，瞪大眼睛，毫无睡意。他盯着墙角那三口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的棺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那股腐朽的气息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孔，让他一阵阵反胃。他总觉得那棺材里会爬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根本无法入睡。
就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木头摩擦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他猛地一惊，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借着快要熄灭的火光，紧张地看向墙角的棺材。可那三口棺材静静地立在那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就在他以为自己太过紧张，听错了，刚要放松下来时，“吱呀——”一声，比刚才更响，更清晰，从中间那口棺材的方向传来。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
只见中间那口棺材的盖板，开始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向外挪动。接着，随着一声沉重的“咯吱”声，棺材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只长满浓密长毛的手爪，从那道缝隙里伸了出来！那手爪干枯发黑，指甲又长又尖，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老七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想喊，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手爪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接着用力按住棺材盖板，缓缓地、但坚定地将它完全掀开。“砰”的一声，棺材盖掉在地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可地上睡着的六个人，却好像都睡死了过去，没有一个人被惊醒，只有他看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一个青面獠牙、身高八尺的恶鬼，从棺材里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然后缓缓地爬了出来。它的皮肤是死人般的青绿色，两只眼睛没有眼白，散发着幽绿色的光，如同两盏飘忽的鬼火。它身上穿着破烂的古代官服，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腐肉的腥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牛屋。
恶鬼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睡在席子上的人。它伸出那长着锋利指甲的手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对准离它最近的老大的太阳穴，猛地插了进去。
地上那个人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身体只是抽搐了一下，便彻底不动了，看上去就像已经死了很久。
恶鬼用指甲从太阳穴里挖出一团白乎乎、红丝丝的东西，送到嘴里吃了起来，吃得“吧唧吧唧”作响，那声音在老七听来，比任何酷刑都恐怖。
吃完第一个，恶鬼又用同样的方法，吃掉了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它像一个熟练的工匠在处理工件，冷静而高效。
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了，老七的心脏吓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想跑，却发现自己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动弹不得。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恶鬼突然绕过他，走向了另一边的三个人。
他心里刚感到一丝侥幸的火苗，没想到，那恶鬼竟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那双幽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说话了。那声音不男不女，尖锐刺耳，像是用指甲刮擦铁皮：“就因为你害怕，所以我要最后一个吃你。你的恐惧，是最好的调味品。”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那丝侥幸的火苗瞬间被恐惧的洪水浇灭，一股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拼命地往前跑。
恶鬼在后面发出一声尖啸，狂追不舍。他跑啊跑啊，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到前方有一块刚翻过的水田，一个老汉正驾着一头老牛，不紧不慢地犁着地。
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跑到老汉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大爷，快来救救我！”
老汉停下牛，关切地问他：“后生，大半夜的，你怎么了？”
他惊恐地指着身后，声音颤抖地说：“我……我遇到鬼了！”
老汉问他鬼是什么样的，他便把刚才在牛屋里遇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没想到，老汉听完以后，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一边笑，一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你看看我长得，跟你说的鬼一样吗？”
话音刚落，老七惊恐地发现，眼前的老汉脸皮开始脱落，露出的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和牛屋里的恶鬼一模一样！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此时，身后已经有两个恶鬼在疯狂地追着他。
他拼命地向前跑，两个鬼在后面紧追不舍，那尖锐的笑声在旷野里回荡，让他头皮发麻。跑啊跑啊，终于看到前方有一户人家，房间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
他像看到了生的全部希望，连滚带爬地跑到跟前，用力地砸着木门，边砸边喊：“快开门，快开门！救救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干什么的？半夜三更砸门？”
他一把将男人推开，冲进屋里，反手死死地把门插上，声音颤抖地说：“我遇到鬼了！有鬼在追我！”
那个男人被他吓了一跳，看他满头大汗、惊恐万状的样子，便信了几分，问他鬼是什么样的。他便把这一路的经历，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因为跑得太累，加上极度恐惧，他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烟，便问那个男人：“大哥，能……能给我碗水喝吗？”
“行，你等着。”男人答应着，转身去了厨房。
他这时突然想起看看那两个鬼追来没有，便蹑手蹑脚地想去院子里，趴门缝看看。还没走到半路，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比牛屋里的味道还要浓烈百倍。他顺着味道来到厨房门口，透过门缝向里看去，这一看，差点当场把他吓死。
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从地上抓起一具死尸——正是刚才开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它一把揪掉死尸的头，然后倒提起来，红色的血“哗哗”地流进了一个黑乎乎的水瓢里。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那个房间里，把桌子、椅子全都堵在了门后。这时，那两个鬼也追到了，用力地撞着门，恶狠狠地问：“那个人跑哪去了？”
那个拿着水瓢的鬼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就在这个房间里。”
然后，那个鬼端着盛满鲜血的水瓢，走到门前，用一种虚伪的、温和的语气说：“水来了，开门吧，快来喝水。”
他死死地抵着门，身体抖得像筛糠，说什么也不愿开门。那三个鬼见他不开门，便合力用力地撞门，“哐！哐！哐！”门不断发出巨响，木屑四溅，眼看着就要被撞开了。
他毫无办法，只能拼命用身体抵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当三个鬼再次合力撞门时，门“轰”的一声巨响，倒了下去。三个鬼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他，张开了那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锋利的牙齿眼看就要咬上他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村庄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高亢嘹亮的鸡鸣。
“喔——喔——喔——！”
那三个鬼的动作瞬间一僵，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露出极度不甘和愤怒的神情。它们失望地松开了手，转身化作三道青烟，消失在了黑暗中。
老七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他活下来了，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那一夜的恐惧，却将永远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