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去几天,十三行又恢复了那副喧闹沸腾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就是这样,忘性大。
别人的伤疤,过眼就忘,只有自己身上的,才会日夜隐痛。
苏红棉的档口,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之前那批失而复得的秋装,款式新颖,质量过硬,成了爆款。
一些老客户奔走相告,新客户也慕名而来,档口每天都挤满了人。
苏红棉脸上的笑容多了,补妆的次数也少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感,被实打实的订单和流水冲淡了不少。
可梁奇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那晚在纸箱里看到的借据,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心里。
小姨欠下的窟窿,靠这一个爆款根本填不满。
一旦这批货卖完,她又会回到那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恶性循环里。
必须想个办法,彻底斩断这个循环。
这天中午,趁着档口人少,梁奇把最后一大包货搬上板车,却没有立刻出发。
他走到正翘着二郎腿,一边用计算器按着数字一边哼着小曲儿的苏红棉面前。
“小姨,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苏红棉抬起头,用笔杆挠了挠头,一副“有屁快放”的表情:“说。”
“我想组建一个拉包队。”
“啥?”苏红棉的笔杆掉在了地上,眼睛也瞪得老大。
“拉包队?你小子疯了?你自己拉得好好的,赚的钱都是你自己的,干嘛要分给别人?十三行拉包的哪个不是自己顾自己?”
“单打独斗,效率太低,赚的都是辛苦钱。”梁奇蹲下身,捡起笔,放在桌上,“如果我们能把附近几个档口的散单都集中起来,统一配送,统一调度,效率能提高至少三倍。”
“三倍?”
苏红棉眼珠子转了转,来了点兴趣。
“你怎么知道能提高三倍?”
梁奇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摊开在苏红棉面前。
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十三行周边错综复杂的巷道、商铺、写字楼、电梯口,甚至连哪家档口门口常年有积水,哪个路口下午四点后会堵死,都用不同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更夸张的是,地图上还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线条,画出了十几条完全不同的配送路线。
“这是……”苏红棉凑近了看,眼睛越睁越大。
她在这混了十几年,自认是活地图,可看到这张图,才发现自己对这里的了解,浅薄得像张纸。
“蓝色是常规路线,红色是我优化的新路线。根据不同时间段的人流和货梯使用情况,选择最优组合。我们的人,可以永远比别人快一步。”
梁奇指着图上一个关键的节点。
“不仅快,还能接更多的活。利润,比我们单干要高得多。”
苏红棉彻底不哼歌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外甥,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这还是那个从乡下来的书呆子吗?
这脑子……是电脑做的吧?
她沉默了半晌,从腰包里摸出根女士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你小子,是真想在这扎根了?”
梁奇点了点头,没说话。
苏红棉掐了烟,拿起自己的诺基亚手机,当着梁奇的面,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三姐啊……哎,我挺好的,好着呢!……奇奇?奇奇在我这呢,能干着呢!你都不知道,你这儿子现在可出息了,整个市场都找不到比他还能干的小伙子了……对对,是该让他出来闯闯,大学生嘛,脑子就是活……”
苏红棉的语气里,是那种压抑不住的炫耀,仿佛梁奇不是她外甥,是她亲儿子。
梁奇安静地听着,心头有些发热。
电话那头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苏红棉的脸色慢慢变了。
“什么?梁根掉涵洞里了?牙都磕掉一颗?……哎哟喂,怎么这么不小心!他那眼睛又看不见,你们怎么让他一个人出去的……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也多注意点。钱?钱够不够?我这……我这还有点,回头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苏红棉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梁奇,眼神复杂:“你哥……唉。”
梁奇垂下眼,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能想象到,眼盲的哥哥摔倒在黑暗的涵洞里,摸索着自己带血的嘴,那种无助和恐惧。
他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
愤怒和心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钱,实实在在的钱,才能让老家的土坯房变成楼房,才能让母亲和哥哥活得有尊严。
他抬起头,眼神比刚才更加坚定:“小姨,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人,我去招。规矩,我来定。”
苏红棉看着他眼里那团火,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行!你放手去干!赔了,算我的!”
有了小姨的首肯,梁奇的行动力堪称恐怖。
他第一个找的就是阿坤。
当时,阿坤正蹲在墙角,愁眉苦脸地啃着一个干馒头。
狗哥那边截胡的生意越来越多,他这个月已经好几天只跑一两趟了。
“奇哥。”看到梁奇,阿坤赶紧站起来。
梁奇没绕弯子,把自己的计划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最后道:
“我给你算过,你现在一天最多跑四趟,赚六十块。跟着我干,保底八趟,一天一百二。多劳多得,按单抽成,绝不拖欠。”
阿坤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奇哥,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为啥要带我们?”
“因为一个人跑,永远跑不成一支军队。”梁奇看着他,“我需要跑得最快的腿,和最听话的兵。你,是第一个。”
阿坤看着梁奇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想起了那天梁奇神乎其技的表现,狠狠地将手里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咽下去。
“干了!奇哥,我跟你干!”
有了阿坤这个“金字招牌”,梁奇很快就聚拢了四五个和阿坤一样,老实本分但被狗哥的人挤压得快没饭吃的拉包仔。
一支名为“火箭拉包队”的队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成立了。
第一天,梁奇没有自己去拉货,而是站在档口,像个真正的指挥官,拿着那张手绘地图,给每个人分配任务。
“阿坤,你负责A区三家档口,走这条路,绕开卖水果的那个岔口。”
“老五,你去B座写字楼,记住,别等货梯,从旁边的消防通道上二楼,那里有部客梯这个点没人用。”
队员们将信将疑地出发了。
结果,不到半天,整个十三行都炸了锅。
“我操!红棉姐家那几个拉包的怎么跟鬼一样?我这边刚下单,那边人就到了!”
“可不是嘛!阿坤他们几个以前不是跑得挺慢的吗?今天跟吃了药似的!”
“火箭拉包队”,名副其实。
阿坤他们自己也懵了。
他们只是按照梁奇说的路线跑,结果发现以前要半小时的路,现在十五分钟就到了。
以前要等半天的电梯,现在随到随上。
他们看着梁奇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了诸葛孔明转世。
狗哥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支异军突起的队伍。
几个纹身汉子远远地看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但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毕竟,梁奇他们没抢地盘,只是……跑得太快了。
夜幕降临,一天的忙碌结束。
出租屋里,灯火通明。
苏红棉破天荒地买了卤味和啤酒,陈晓月也提着一袋水果过来了。
三个人的晚餐,比之前的大排档更温馨。
“晓月,你都不知道,今天奇奇他们有多威风!”苏红棉喝了口啤酒,眉飞色舞,“你是没看见,对面‘靓丽佳人’那老板娘的表情,下巴都快惊掉了!她家的拉包仔,被我们甩得影子都看不见!”
陈晓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给苏红棉夹了一块鸭胗:“那是,也不看是谁带的队!”
苏红棉比陈晓月大了十一岁,但两人投缘得很。
在陈晓月眼里,苏红棉就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姐姐,爱美,嘴硬,心肠却不坏。
而在苏红棉心里,这个比自己差不多小一轮的姑娘,是她在十三行这个冰冷的水泥森林里,唯一能说上贴心话的闺蜜。
“说真的,晓月,我有时候真羡慕你。”苏红棉忽然感慨,“简简单单,踏踏实实,不像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红棉姐,又说傻话了。”陈晓月给她倒上酒,“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呢。我妈昨天还打电话来,说我那个哑巴弟弟,干活毛手毛脚,拿锄头的时候不小心,把咱爸的头给砸了个口子,流了好多血……”
陈晓月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两个女人就这么聊着各自家里的烦心事,叹着气,又互相安慰着。
生活的苦,说出来,好像就能轻一点。
而梁奇,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方桌前,就着台灯昏黄的光,面前摊着一个本子,正是苏红棉那个记录着高利贷的账本。
他没有听女人们的闲聊,或者说,那些话自动进入了他的耳朵,却没能扰乱他大脑的运转。
他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
总欠款:三十七万四千。
其中彪哥的本金十五万,利息每月一分五。
另外三家私人借贷,利滚利,数字已经模糊不清。
他把这些混乱的数字一一拆解,重新计算,然后根据今天“火箭拉包队”的收入,做出了一个模型。
每单抽成,扣除人工成本,每日净利润……
他需要多少天,才能还清第一笔,也是最紧急的一笔高利贷。
当他在纸的末尾,写下一个清晰的数字——“45天”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大山,被他用数字和逻辑,劈成了一条清晰可见的上山路。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陈晓月担忧的目光。
她不知道他在算什么,只觉得这个男人安静得像一座孤岛,所有的风暴,都在他心里,无声地上演。
梁奇冲她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他将那张写满数字的纸,对折,再对折,小心地放进口袋。
明天,他需要跑得更快。
他的队伍,也需要跑得更快。
因为那张纸上的每一个数字,都连着老家亲人的血和泪,也连着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女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