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林一舟的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清冽味道，和他身上那件白衬衫一样，干净到不近人情。
巨大的显示器上，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猎隼系统已经完成了对死者潘伟所有电子数据的初步整合。
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图谱，在屏幕中央缓缓浮现。
每一个节点，代表一个联系人。
每一条连接线，代表一次互动。
线的粗细，则代表互动的频率和深度。
林一舟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整张图谱，结果与他预想的完全一致。
潘伟的社交网络，稀疏得可怜。
最粗的几条线，连接的是他的父母、妻子、公司和几位项目组的同事。
除此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外卖、快递和各种服务行业的弱关系连接。
系统根据社交孤立度、工作压力指数、近期消费习惯等数十个维度。
给出了一个高达92.7%的“高压状态下自我终结”的概率评估。
一切都完美地指向了“自杀”这个结论，完美到让林一舟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恒温的纯净水。
程诺那张带着痞气的笑脸，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去我的人间走一趟。”
林一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人间？
不过是一堆未经筛选，充满偏见和错误的脏数据罢了。
大爷大妈的闲聊，能比得上通讯基站记录的通话时长精准？
他们模糊的记忆，能比得上精确到秒的消费记录可靠？
荒谬！
林一舟将脑中的杂念驱散，准备将这份数据分析报告归档。
但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三年前那次失败的行动，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
那一次，他的数据模型也是完美的，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因为一个无法被量化的临时变故。
情感是变量，数据是常量！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可如果……如果程诺带回来的那些脏数据里，真的隐藏着某个被他的模型忽略的变量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开始疯长。
林一舟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让他去采信那些道听途说的情报，无异于让一个外科医生用跳大神的方式来做手术。
这是对他信仰的背叛。
但赌约，还有那份该死的，作为刑侦人员的直觉。
最终，理性和严谨战胜了偏执。
林一舟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他没有去调用那些访谈记录，而是换了一个思路。
如果程诺的“胡说八道”成立：假设潘伟真的有一个秘密交往的“女明星”女友。
那么，这种亲密关系，必然会在某个数据维度上留下痕迹。
爱情，或许无法量化，但爱情的表达方式可以。
转账、礼物、共同的消费地点、深夜的通讯……
林一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没有去大海捞针，而是设定了几个特殊的筛选模型。
模型一：异常消费！
筛选潘伟近一年内，所有不符合其消费习惯的大额支出。
特别是奢侈品、珠宝、化妆品等女性化消费。
结果：无。
模型二：共同轨迹！
交叉对比潘伟的交通记录，手机数据与本市所有高档餐厅、酒店、电影院的客流数据。
结果：无。
潘伟的活动范围，几乎就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
模型三：深夜通讯！
筛选凌晨0点到5点之间，所有超过5分钟的通话记录和高频次的短信、社交软件互动。
结果：无。
潘伟的作息规律得像个机器人。
林一舟的后背靠在椅背上，神情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更加专注。
没有痕迹，本身就是一种痕迹。
一个有家室的人，在谈一场“秘密恋爱”，却不在消费、行踪、通讯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不合理，除非他们用了某种更隐蔽的方式。
林一舟的目光，落在了潘伟的银行流水单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工资、奖金、房租、水电、外卖……一切都清晰明了。
他将所有数据导入一个财务分析软件，设定了一个新的指令：
“筛选出所有周期性、小额、去向不明的规律性转账。”
电脑开始高速运算，屏幕上的数据飞速滚动。
一分钟后，“滴”的一声轻响。
一条被标记为红色的数据流，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上。
从八个月前开始，每个月的7号、17号、27号，潘伟的账户都会雷打不动地转出一笔520元的款项。
金额不大，混在日常消费里，极难被察觉。
但它的规律性，却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在庞大的数据海洋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最关键的是，收款账户的户主。
林一舟敲下查询指令，户主信息弹了出来。
姓名：安琪。
开户行：双城银行城西支行。
安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林一舟打开了警方的内部协查系统，输入了这个名字。
几秒钟后，一份户籍资料出现在屏幕上。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清秀，化着淡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在公开的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安琪这个名字。
铺天盖地的信息涌了出来。
“当红女主播安琪，歌声甜美，治愈你的心。”
“安琪最新直播预告，在线人数突破百万！”
“安琪与粉丝的暖心互动……”
一张张精修过的照片和直播截图，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上的女孩，画着精致的妆容，笑容甜美。
和户籍照片上的模样判若两人，但轮廓依稀可辨。
她，就是那个“女明星”。
林一舟的瞳孔猛地一缩。
程诺的“人间情报”，和他冰冷的数据，在这一刻，指向了同一个名字。
一个靠闲聊，一个靠代码。
一个在人间，一个在云端。
殊途同归。
林一舟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屏幕上安琪那张甜美的笑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数据世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那道口子里吹进来的风，带着程诺口中那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人间烟火气。
他拿起手机，调出程诺的号码。
手指在“呼叫”按钮上悬停了片刻，又缓缓放下。
不！他不能主动联系那个家伙。
这会显得自己输了一筹。
他要等。
等程诺带着他那些“道听途说”的战利品回来。
然后，自己再“不经意”地，将这份数据报告展示给他看。
林一舟的嘴角，再次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这场赌局，似乎变得比想象中更有趣了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