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舟擦拭完窗户把手,又一丝不苟地将用过的消毒湿巾对折,再对折,精准地投入分类垃圾桶。
整个过程,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程诺只是办公室里一团会发声的空气。
“行,那你慢慢擦。”
程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轻响。
“你负责你的二进制世界,我去我的人间走一趟。”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溜达着出了办公室的门。
林一舟头也不回,径直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坐下。
屏幕上,死者潘伟的个人资料和案件报告已经打开。
林一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行行代码和指令被输入。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潘伟过去三年的所有已知数据。
包括通讯记录、消费账单、社交媒体痕迹、交通出行记录。
全部导入他自己开发的“猎隼”犯罪行为分析系统。
他相信,只要数据足够多,任何行为背后都存在可以被计算的逻辑。
至于程诺……
林一舟的嘴角撇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去“人间”走一趟?无非是进行最低效、最容易被主观情绪污染的走访排查。
等他聊完一圈天回来,自己的数据模型可能已经锁定嫌疑人了。
这场赌局,他赢定了。
……
一个小时后。
双城市,长青苑小区。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式居民区,楼体外墙的红砖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
空气中混合有樟树的清香、厨房里飘出的饭菜味、还有隐隐约约的麻将牌碰撞的清脆声响。
程诺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兜里。
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晃荡。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那就是小区中心花园。
那里是整个小区的信息集散地。
果然,刚走近,热闹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东边一角,有几位穿着鲜艳运动服的大妈。
正跟着小音箱里“月亮之上”的节奏,挥舞着红色的丝巾,动作虽不整齐,但气势十足。
西边石桌旁,被一群大爷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对着一盘象棋杀得天昏地暗。
“将军!”
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伴随着棋子砸在石桌上的闷响,宣告了一盘棋的结束。
程诺眼睛一亮,不紧不慢地凑了过去。
输棋的是个戴着老花镜,穿着白背心的大爷,此刻正吹胡子瞪眼,满脸不忿。
“马后炮!你这是马后炮!刚刚要不是小刘在那瞎指挥,我这步象早飞了!”
程诺挤进人群,看了一眼棋盘,笑着开口了。
“大爷,您这棋输得不冤。”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独特的亲和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背心大爷抬眼瞅他,一脸“你小子谁啊”的表情。
“这步棋,关键不在象,在您的士。”程诺指着棋盘。
“对方的炮早就沉底了,摆明了就是要抽您的将。”
“您这士要是早点补上,护住中路,他那马根本没机会卧槽。”
“一步慢,步步慢啊。”
他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木三分,周围几个观棋的大爷纷纷点头。
“嘿,这小伙子看得透彻!”
“是这个理,老李就是舍不得他那个士。”
白背心大爷的脸色由黑转红,再由红转白,最后哼了一声。
虽然嘴上没服软,但眼神里的敌意明显消散了不少。
“你小子,懂两手啊?”
“瞎琢磨。”
程诺顺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从兜里摸出一包软中华,给几个大爷一人递上一根。
“我爷爷也爱下这个,从小跟着看,会点皮毛。”
烟一点上,气氛立刻就活络起来。
几句闲聊的功夫,程诺已经跟这群大爷混熟了。
“小伙子,不是这小区的吧?面生啊。”一个大爷吸了口烟,问道。
“过来找个朋友,结果他不在家。”
程诺随口胡诌,然后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不过说真的,你们这小区,风水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我一进来就觉得气场不太对,有点闷。”
“风水?”大爷们愣住了。
“是啊。”程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你看你们这花园,正对着七号楼的门,中间还没个遮挡,这叫穿堂煞。”
“而且我刚刚看了一眼,七号楼那个单元,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不顺当的事儿?”
七号楼,正是死者潘伟住的那一栋。
这话一出,几个大爷瞬间来了精神,彼此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白背心大爷把烟头一掐,凑了过来。
“小伙子,你还真神了!”
“七号楼前两天是出了事,一个挺有钱的大老板,好端端的,没了!”
“哦?”程诺故作惊讶。
“怎么回事?”
“警察说是自己想不开,压力大。”另一个大爷接话道。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过那小伙子,看着不像啊。”
“对!”白背心大爷一拍大腿。
“那小伙子叫潘伟,在我们小区住了两三年了。”
“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你说那么大的一个老板,怎么就住在咱们这么个破小区里啊?”
“警察来问话的时候,说他性格孤僻,不跟人来往。”
“屁!那是他们没看到!”
程诺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知道,重点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追问:“哦?难不成,他还有另一面?”
“何止是另一面!”大爷来了兴致,把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这帮老头子,眼神好使着呢。”
“好几次了,半夜里,看见他跟一个女的在楼下说话。”
“女的?”
“对!一个女的。”
“打扮得那叫一个时髦,头发五颜六色的,脸上画着妆。”
“大晚上的还戴个墨镜,跟电视里那些女明星似的!”
“警察没问到这个?”
“嗨!警察来问话都是白天,问的也都是他同事,公司什么的。”
“我们这帮晚上睡不着、早上起得早的,才能看见这些事。”
“再说了,人家小年轻谈个恋爱,我们这些老头子嘴那么碎干嘛?”
“更何况人家那么大个老板,就算真的找个明星,我们也管不着,你说是不是?”
程诺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谱。
他又陪着大爷们聊了几句,顺手还指点了一盘棋,赢了一包瓜子。
这才起身告辞,朝着广场舞大妈的阵地走去。
对付大爷要聊棋局国事,对付大妈,则要从家长里短入手。
“阿姨,您这身段,年轻时候肯定是文工团的吧?”
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让领舞的大妈心花怒放。
“哎哟,小伙子嘴真甜!”
程诺的套路如出一辙,从广场舞的舞步,聊到养生,再到子女教育。
最后“无意”中又提到了七号楼的“晦气事”。
大妈们的信息网,显然比大爷们更加细致。
“那个女的,我知道!”一个消息灵通的胖阿姨立刻抢答。
“我女儿天天在手机上看什么直播。”
“有一次我瞅了一眼,那个女的,长得跟里头一个叫安琪的主播一模一样!”
“而且啊,”另一个阿姨补充道。
“那个潘伟,人可不孤僻。”
“嘴甜着呢,上次我买菜回来,两大袋子,他看见了,二话不说就帮我拎到五楼,气都不喘。”
“对对对,他还帮我修过电脑呢!”
信息一条条地汇集过来。
一个与警方档案里完全不同的潘伟形象,在程诺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他不是一个社交孤立、压力巨大的成功大老板。
他是一个会帮邻居扛东西、会修电脑。
甚至还在和一位疑似网红女主播秘密交往的,有家室的丈夫。
程诺叼着狗尾巴草,靠在树上,眯着眼看向七号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户背后,藏着的秘密,可比一份冰冷的数据报告,要复杂有趣得多。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他和林一舟的赌约开始,过去了不到两个小时。
他相信,此刻的林一舟,一定还在电脑前。
对着一堆数据和模型,试图计算出潘伟自杀的概率。
程诺笑了。
数据能计算出一切?
可它算不出深夜楼下的窃窃私语,也算不出广场舞大妈的火眼金睛。
林一舟,你的世界,太干净了。
干净到,容不下一点人间的烟火和尘埃。
而真相,往往就藏在这些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