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3年的夏天,我九岁。
那年夏天特别热,蝉叫得撕心裂肺,地皮晒得冒烟。我家房子在翻修,爸妈把我送到乡下二大爷家暂住。二大爷家是老宅,青砖灰瓦,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遮了半个院子。房子是清朝末年留下的,墙厚,冬暖夏凉,就是阴气重,尤其是西屋那张老架子床,据说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床是榆木的,四角有雕花柱子,挂着褪色的蚊帐,床前还有块踏板。二大爷说这床值钱,不让动,平时没人睡,就那年夏天,家里没地方,我才被安排睡那儿。
第一天晚上还好。我躺在凉席上,摇着蒲扇,听着墙角蛐蛐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午觉,出了事。
那天中午,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二大爷一家去镇上赶集,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吃完饭,热得受不了,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爬上西屋的老床,拉上蚊帐,准备睡个午觉。
刚躺下时,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感觉——**有人坐到了床边。**
床塌了一下,发出“吱呀”一声。
我睁开眼,蚊帐外没人。我心想可能是老鼠,或是床板热胀冷缩,便翻了个身,侧躺着,脸朝里。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按住了我的后脑勺。**
那只手冰凉,力气大得吓人,猛地把我的头往枕头里按!我整个人被压得脸朝下,鼻子和嘴全陷进枕头里,呼吸瞬间被堵住!
我拼命挣扎,想翻身,可那手死死按着,纹丝不动。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发黑。
我用尽全身力气,侧头偏开一点,喘了半口气,猛地扭头看向床边——
一个老太太坐在床沿上。
她穿着一身黑布衫,领子高高竖起,袖口宽大,像戏台上的寿衣。她头发全白,梳着一个老式发髻,脸上全是褶子,皮肤灰白,像是抹了层灰。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像两颗烧热的红球,没有眼白,只有血红一片。 她的嘴角裂开,不是笑,是被撕开的,边缘还挂着暗红的血丝,像是刚咬过什么活物。
她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和那一只手一起,死死按着我的头,要把我活活捂死在枕头里!
我吓得魂飞魄散,可身体像被钉住,动不了,叫不出。我只能拼命扭头,用鼻孔喘气,眼泪鼻涕全糊在枕头上。
我心想:我要死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狗叫——“汪!”
那只狗是二大爷养的黄狗,平时拴在院角,见人就叫。
那老太太猛地一颤,红眼睛转向窗外,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瞬。
我趁机猛地一挣,翻过身来,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我死死盯着她,可她已经不见了。床边空空如也,只有阳光照在踏板上,浮尘在光柱里飞舞。
我瘫在床上,浑身发抖,冷汗把凉席都浸湿了。我确定——**不是梦。**
那手的触感,那股阴冷的气味,那双红眼睛,都真实得可怕。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西屋,躲进堂屋,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等二大爷回来,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哭着说:“屋里有鬼!黑衣服老太太要捂死我!”
二大爷脸色一变,赶紧把我拉到院子里,问了详情。听完后,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说:“孩子,你……你可能撞上她了。”
“她是谁?”我哆嗦着问。
二大爷点了一袋烟,烟雾缭绕中,讲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
这老宅原本不是我家的。解放前,是个地主的宅子。地主有个小妾,穿一身黑衣,人称“黑姨娘”。她长得美,但性子烈,被地主强霸占后,一直想逃。后来她和一个长工相好,两人计划私奔。可事发那天,长工被地主家丁打死了,黑姨娘被抓回来,关在西屋。
地主为了惩罚她,命人用枕头活活把她捂死了。
她死时,眼睛瞪得老大,嘴角被撕开,因为她在挣扎时咬了打手的手。
她死后,魂不散,据说每到夏天,就会在西屋出没,专找睡在那张老床上的孩子,想“换命”——她想找个替死鬼,自己好投胎。
后来这宅子分给了二大爷家。那张床没人敢睡,一直空着。可谁也没想到,我会撞上。
二大爷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凝重。“那之后,西屋就时不时有些动静。有人晚上听见女人哭,有人说看见个黑影在床边晃……但像你这样,差点被……”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娃,别怕,今晚跟我睡堂屋。明天,我去请人来看看。”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离开西屋而结束。
那天夜里,我挤在二大爷身边,堂屋的蚊帐似乎给了我一丝脆弱的安全感。可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间,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我寒毛直竖。我悄悄掀开蚊帐一角,望向院子对面的西屋窗户。
月光下,一个穿着黑布衫的模糊身影,正静静地站在西屋窗内,朝着堂屋的方向“看”着。 虽然隔着夜幕和距离,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锁定着我。
我猛地缩回头,用被子蒙住脑袋,一夜无眠。
第二天,二大爷从邻村请来了一位姓韩的师傅。韩师傅干瘦,眼神却亮得慑人。他进了西屋,绕着那张老床走了几圈,又用手指抹了一下床柱上的雕花,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紧紧皱起。
“怨气缠床,执念太深。”韩师傅声音低沉,“她不是寻常的‘摸枕鬼’,她是被活活憋死的,一口怨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化成了‘魇’。她找孩子,是因为孩子阳气未定,魂魄不稳,最容易被她拉去‘换气’。”
“那……那咋办?”二大爷焦急地问。
韩师傅沉吟片刻:“硬来不行,怨气会反噬。得先‘安抚’,再‘送走’。”他吩咐二大爷准备三样东西:一把崭新的剪刀、一面用过的旧镜子,还有一包当年新收的糯米。
当天下午,韩师傅在西屋门口设了个简单的香案,焚香祷告,语速极快,听不清内容。随后,他让我捧着一碗清水,站在院子中央,面朝西屋。他则拿着那把剪刀和旧镜子走进了西屋,关上了门。
我在院子里站着,太阳明晃晃的,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碗变得越来越沉,清水无风自动,泛起细密的涟漪。我仿佛能听到西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像是挣扎又像是呜咽的声音。
约莫一炷香后,韩师傅出来了,脸色有些苍白。他手里的剪刀刃上,似乎沾着一点不起眼的暗色痕迹。那面旧镜子,他用红布仔细包好,交给了二大爷。
“镜子收了她的‘影’,暂时压住了。剪刀断了她和这床的部分联系。”韩师傅喘了口气,“但根子还在。今晚子时(半夜11点到1点),是关键。”
他让二大爷把那张老床的踏板拆下来,又在床周围的泥地上,用糯米细细地撒了一个圈,圈子留了个口子。最后,他在圈外正对床尾的地方,放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今晚,让娃再睡一次那张床。”
二大爷和我都惊呆了。
“韩师傅,这……”二大爷一脸难以置信。
“放心,有准备。”韩师傅看着我,眼神复杂,“娃,你得再去躺一次。只有你把她引出来,我才能找到机会送她走。你躺在糯米圈里,她近不了你的身。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出这个圈!听到鸡叫,你就安全了。”
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要我主动回到那张差点要我命的床上?我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二大爷也在一旁求情。
韩师傅叹了口气:“因果缠上了,躲是躲不掉的。这次不解决,她记住了这娃的气息,以后走到哪儿都可能被跟上。”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最后的侥幸。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夜幕再次降临,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显得沉重。我战战兢兢地爬上那张老床,躺进凉席上那个用糯米画出的圈里。糯米的生涩气味钻入鼻腔,成了我唯一的心理依靠。韩师傅藏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二大爷和那只黄狗守在屋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桌上的油灯灯苗笔直,纹丝不动。
当桌上的老座钟“铛”地敲响十一下,宣告子时来临的瞬间——
油灯的火焰,猛地变成了幽绿色!
房间温度骤降,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阴冷包裹了我。墙角蛐蛐的叫声戛然而止。
她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出现在床边。我先是听到一种声音——像是有人被捂住口鼻,发出的那种沉闷、绝望的“呜呜”声,断断续续,从床底下,从墙壁里,渗透出来。
然后,我看到蚊帐外面,一个模糊的黑影开始缓缓移动。它绕着糯米圈飘荡,似乎在寻找突破口。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比午睡时更加清晰,充满了恶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呜……呜呜……”
那窒息般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黑影停在了糯米圈唯一的缺口处,也就是床尾的位置。
一只干枯、灰白的手,缓缓从蚊帐外伸了进来,试图穿过那个缺口!
它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谨慎。指尖在接触到内部空气时,似乎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我吓得浑身僵硬,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才没有叫出声来。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只手一点一点地向我脚踝的方向挪近。刺骨的阴寒顺着空气蔓延过来,我的脚趾瞬间变得冰凉麻木。
就在那只手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脚踝的瞬间——
“敕!”
角落里的韩师傅猛地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画满符咒的黄纸,闪电般射出,精准地贴在了那只灰白的手背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冰块,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一声尖锐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黑影剧烈地扭曲、翻滚!
“就是现在!”韩师傅一步踏出,手中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糯米,朝着那扭曲的黑影撒去!
噗噗噗!糯米打在黑影上,竟发出如同打在实物上的声音,每一粒命中,都让黑影淡薄一分,惨嚎也更加凄厉。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它放弃了突破糯米圈,转而疯狂地扑向韩师傅!房间里阴风大作,吹得蚊帐疯狂摆动,那盏油灯的绿色火焰明灭不定!
韩师傅脚步稳健,与那黑影周旋,手中不断打出法诀,或用糯米逼退。我看得心惊胆战,那黑影的力量远超想象,韩师傅显然也应付得极为吃力。
就在这时,那翻滚的黑影突然舍弃了韩师傅,猛地向我冲来!它不再试图突破缺口,而是整个撞向了糯米圈上方的蚊帐!
“刺啦!”蚊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张扭曲、惨白、带着撕裂嘴角和血红双眼的脸,猛地从破口处探了进来,几乎与我的脸贴面!
浓烈的土腥和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啊——!”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也就在这一刻,窗外,二大爷养的那只黄狗,仿佛被我的尖叫惊动,再次发出了洪亮而愤怒的吠叫:“汪!汪汪汪!”
几乎成为定律,那狗叫声响起的瞬间,近在咫尺的鬼脸猛地一僵,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惧和迟疑。
“乾坤借法,怨散归尘!走!”
韩师傅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最后一道符咒连同整个香炉,狠狠砸向了那道黑影!
“轰!”
一声低沉的闷响,仿佛空气都被炸开。黑影发出一声饱含无尽怨毒与不甘的长长尖啸,最终像被打碎的墨块,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里的阴冷瞬间消退,油灯的火焰也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
我瘫在床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快亮时,韩师傅和二大爷按照吩咐,将那张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老榆木床,连同踏板、蚊帐,一起抬到后院,付之一炬。火焰升腾时,我仿佛又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后来,我家房子修好,父母来接我。我离开了二大爷家,也离开了那个恐怖的夏天。
但有些东西,似乎留在了我的生命里。我变得害怕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里睡觉,尤其害怕柔软的枕头。直到现在,每到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偶尔还会在深夜莫名惊醒,仿佛又听到了那沉闷的“呜呜”声,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只救了我两次的黄狗,一年后老死了。二大爷把它埋在了后院,离烧掉那张床的地方很远很远。
韩师傅说,“黑姨娘”的怨念散了,但被那种东西“触碰”过的记忆,会像一道疤,永远留在魂魄里。
我知道,那个穿黑布衫、红眼睛的老太太,她或许已经走了。
但她带来的那片冰冷的阴影,和我九岁那年差点被按进枕头里窒息的恐惧,却伴随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