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讲的故事,作者记录整理
我叫李守田,今年七十多了。这辈子在李家村土生土长,见过的怪事不少,可最让我脊背发凉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
那是1978年的夏天,生产队还没散,天热得像要把人蒸熟。蚊子成群结队地扑来,家家户户都睡在院子里,铺一张凉席,摇一把破蒲扇,听着永不停歇的蛙鸣入睡。我那时二十多岁,是生产队的记分员,管着全村人的工分账本。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睡得死沉。
可就在那个诡异的七月,发生了一件怪事,一直影响我倒现在。
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农历七月十四,凌晨三点多。
我当时睡得正沉,忽然听见院墙外有人叫我:“守田……守田啊……”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我娘。
我一个激灵就醒了,可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死死盯着那扇斑驳的木院门。
“守田,快起来!你爹摔后山沟里了,满头是血,快去救人啊!”那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得让人心慌。
我娘的声音,我听得真真切切——那特有的沙哑,着急时尾音会上扬,还带着她常年咳嗽留下的轻微颤音。每一个语调,每一个停顿,都和我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可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我爹早在三年前就因肺痨去世了。是我亲手给他换的寿衣,亲眼看着他被埋进后山坟地。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怎么会摔进沟里?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装作还在熟睡。汗水却已浸透了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那声音又叫了几声,见没人回应,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我听见了一种极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着院门的木料,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
“守田啊……”那声音突然贴得更近了,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门缝外,“你开门看看娘啊……你爹他……他快不行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那刮门声持续了约莫一颗烟的时间,才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像一阵风吹过草尖,悄无声息了。
我一夜无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了娘住的东屋。她正在灶台前熬粥,听见我的问话,头也不抬地说:“我昨晚在屋里睡得好好的,谁半夜叫你了?你是不是热糊涂了?”
我心知不妙,却不敢多说,只含糊应了声。收工回家后,我特意把凉席搬进了堂屋,闩上门,还在门后顶了把椅子。心想:隔着墙,你总进不来了吧。
第二个晚上,又是凌晨三点多。
“守田……守田啊……”
还是我娘的声音,还是在院墙外。
这一次,那声音更加凄厉:“守田,你起来?你过来推磨,我好烙煎饼!”
那时候,农村都时兴一大早推磨,平时,娘也是这么喊的,我躺在堂屋的凉席上,刚想答应,忽然想起来白天和娘的对话,我觉得,别回有问题,就没有答应。
我装作睡熟了,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心里想,如果真是娘的话,她会砸门的。再说昨晚上,我也没有看到她做烙煎饼的准备。
那声音叫了大概20分钟,见我还是不回应,突然“扑通”一声,像是跪在了地上。
“儿啊……”它哭了起来,那哭声悲切得令人心碎,“你怎么这么难喊?我一个人怎么推磨?”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那哭声太真实了,真实到让我几乎要相信门外真的是我娘在哭诉。可我总感觉还是不太正常。
哭声渐渐变成了呜咽,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夜色中。
我彻底不敢睡了。好容易熬到天亮,我问娘,娘说:“你天天怎么疑神疑鬼的,哪有这事?”这让我更相信有问题。
我去找了村里的刘大爷,他以前读过私塾,我跟他说了这些。
刘大爷蹲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梁,旱烟袋在他手里明明灭灭。我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
“你确定……是你娘的声音?”他吐出一口浓烟,缓缓问道。
我连忙点头,把前两晚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遍。
刘大爷听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重重磕了磕烟袋锅,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守田,你怕是想错了。”他声音低沉,“那不是你娘的魂喊你。”
我愣住了:“可那声音……”
“这应该是有鬼冒充你的娘喊你,”刘大爷说道:“这种鬼叫做“喊魂鬼”,是横死之人怨气所化。它能靠模仿家人声音来迷惑生者。夏夜阴气重,它们会在凌晨三点阴气最盛时出现。你的名字,不知怎么被它们知晓了。利用你的孝心和感情,骗你开口应答,一旦你回应了它的呼唤,它就会知道你“魂已动摇”,当晚就能牵走你的魂魄,占据你的肉身。所以,千万别应。哪怕是你最亲的人,用你最熟悉的声音,再苦苦求你——你都不能应。因为,真正的亲人,绝不会在半夜三点,独自站在你的院门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大爷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只要你应一声,哪怕只是‘嗯’一下,你的魂气就会被它借走一分。连应三夜,三魂七魄不稳,它就能上了你的身,借你的阳寿,享你的命格!”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原来不是至亲在喊,而是恶鬼诈骗!
“那……那怎么办?”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今晚是第三晚,也是它们最后的机会,必定是最凶的。”刘大爷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撮暗红色的粉末,“朱砂混着雄黄,至阳至刚,你撒在门槛、窗台和你的凉席周围,画个圈。再给你这个——”他又递过来一枚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铜钱,用红绳系着,“这是我爹当年压棺的‘镇魂钱’,你含在舌下。记住,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应声!只要撑到鸡叫三遍,它们就得滚回暗处!”
我紧紧攥着铜钱和药粉,感觉它们沉甸甸的,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命。
夜幕像墨一样泼下来。我依照吩咐,用朱砂粉在我睡的凉席周围细细撒了一个圈,又把门窗缝隙都撒上。那枚冰冷的“镇魂钱”含在舌下,一股沉涩的土腥味和香火气弥漫开来。我坐在凉席圈中央,手里紧握着砍柴的斧头,耳朵竖得高高的。
时间慢得像是在淤泥里爬。当桌上那只老座钟的指针再次颤巍巍地指向三时,外面万籁俱寂,连蛙鸣虫叫都诡异地消失了。
“守田儿……我的儿啊……”
声音响起的瞬间,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次,它不仅模仿了我娘的声音,甚至连她年轻时哄我睡觉哼的小调都带了出来,那音律我记得,却模糊得只剩一点影子,此刻却被它精准地还原,带着一种催人心魄的魔力。
“开门让娘看看你……娘给你烙了糖饼,就放在锅里温着呢……”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记忆里娘烙的糖饼那甜香酥脆的味道仿佛就在鼻尖。我用力晃了晃头,死死咬住牙关。
见我不应,那声音陡然一变,带着我娘特有的、暴躁时的怒吼:
“李守田!你个不孝的东西!我在门外叫你三夜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和记忆里娘因为我做错事而发火时一模一样,带着一种让我本能畏惧的威严。我的身体几乎要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去开门。
不能应!不能动! 我在心里疯狂呐喊,舌下的铜钱似乎变得更沉更冷了。
门外的“娘”,一会儿哀哭诉苦,说我忘了养育之恩;一会儿厉声咒骂,说我要遭天打雷劈。它们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尖利,到最后,已经完全扭曲,不像人声,更像是两种不同的、充满恶意的能量在疯狂撞击我的房门和心防。
“砰!砰!砰!”
木门被撞得山响,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撒在门槛上的朱砂粉被震得微微跳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突然,所有的声音和撞击都停了。
一片死寂。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然后,我听到了——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
“嗤啦……嗤啦……”
缓慢,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我的头骨。
这声音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我精神快要崩溃的边缘,它停了。
紧接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像是无数碎片拼凑起来的、带着强烈杂音的声音,贴着门缝挤了进来,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恶意:
“李……守……田……”
“名字……我们……记住了……”
“你……能……躲……多久……”
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试图穿透朱砂画的圈。舌下的铜钱剧烈震动,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那股土腥味浓得让我作呕。
我死死撑着,用斧刃在手臂上划了一道,疼痛让我保持了最后的清醒。
就在我感觉那无形的界限快要被突破时——
“喔——喔喔——!!”
村头,第一声鸡啼如同利剑,刺破了沉重的夜幕。
“呃啊——!”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短暂、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尖啸,随即一切归于平静。
那股缠绕不散的阴寒之气瞬间消退,屋内的温度似乎也回升了一些。
我瘫在凉席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天光微亮时,我才颤抖着取下嘴里的铜钱,发现那光滑的表面上,竟然凭空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黑色裂纹。
后来,刘大爷告诉我,知晓我名字的,恐怕不是一两个孤魂,而是一群“缠”在一起的东西。它们共享着窃取来的信息和执念,才会如此难缠。
自那以后,我变得异常谨慎,从不轻易对外人说出自己的全名。而每年到了七月,我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一些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呼唤,它们叫着“李守田”,声音变幻不定。
我知道,它们没有忘记我的名字。
它们还在暗处等着。
等着我松懈,等着我……应那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