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1日,南海的晨雾像一匹被阳光逐渐染金的绸缎,轻轻覆在文昌海岸。
一艘白色小型客轮缓缓靠岸,甲板上立着一家仨口——
沈卫国戎装笔挺,肩章两星,左臂弯里搂着妻子林知夏;
她一身素色长裙,海风掀起发梢,露出额角那道淡白的旧疤;
中间,是一个五岁半的小姑娘,齐刘海,羊角辫,一双眼睛清亮得像七年前母亲相机里的黑白底片。
女孩大名沈予夏,小名"椰椰"——
生于1975年,取名"予夏",意为"把海南的夏天还给她",
也把父母最初的记忆,还给他们自己。
吉普车沿旧砂石路飞驰,椰影婆娑,风铃声声。
车停在老凤凰树下,那座"无名英雄纪念碑"已被扩建为小型园林,
碑旁新添一块低矮的黑曜石——
"此树为证,山河无恙,吾爱永存。"
字迹是沈卫国手书,林知夏亲手凿刻。
七年,他们辗转南北,
拔掉"Δ"最后一颗毒牙,
也拔掉了自己胸中的那根刺。
如今,他们回来了,
带着胜利,也带着一个五岁半的夏天。
清晨九点,阳光穿过羽状叶,洒下细碎光斑。
沈卫国一身常服,林知夏一袭白裙,
小姑娘抱着一只小小椰壳风铃——
那是父母当年庆功酒的"遗物",
如今被重新打磨,成了孩子的玩具。
仪式极简——
没有军乐队,没有鲜花地毯,
只有一排老战友,便装肃立,
手里各捧一只野菊花编成的花环。
沈卫国与林知夏并肩立于碑前,
同时抬手,
向纪念碑,也向彼此,
敬了一个不算标准、却足够庄重的军礼。
礼毕,两人蹲下身,
把花环套在碑基,
小姑娘踮脚,
把椰壳风铃挂在父母当年挂过的那枝树桠——
"叮——叮——"
清脆声在椰林里荡开,
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门。
风铃声中,林知夏缓缓开口,
像给七年前昏迷的自己,
也给七年后醒来的世界,
讲述一个关于"记得"的故事——
"1980年,我们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疤,也带着一个夏天。
我曾经忘了全世界,
却记得‘沈卫国’三个字;
他也曾差点失去南海,
却从没失去我。
今天,我们在这里种下一排新的椰苗,
让它们替我们年轻,
替我们记住——
记住泥水里的快门,
记住壕沟里的泪,
记住灯塔上的信号弹,
也记住——
椰林里,
那个写在掌心的名字。”
十一点,阳光最盛。
一家人换上便装,
在椰林边缘种下十株新苗——
每一株,都刻着一段坐标:
R-037、7780、MARRO、夏蝉、
沈卫国、林知夏、
以及,沈予夏。
小姑娘拿着小铲子,
吃力地培土,
奶声奶气却认真:
“爸爸妈妈,以后它们长大了,也会挂风铃吗?”
沈卫国笑,
揉了揉她发顶:
“会,风一吹,整个椰林都会替我们唱歌。”
傍晚,两人独自走上废弃灯塔。
七年,塔身更旧,
却挺立如初。
顶层视野开阔,
南海在脚下铺开,
像一块被月光打磨的铜镜。
沈卫国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铜指北针——
表面已被岁月磨得发亮,
却依旧指向北方。
他把指北针放进林知夏掌心,
然后,
与她十指相扣,
声音低而郑重:
“七年前,我说要给你一场婚礼,今天,我给你一场余生。从今往后,你不指北,我不向北;你指天涯,我陪你流浪。”
林知夏含泪笑,
抬手覆在他手背上,
声音轻得像风:
“沈卫国,谢谢你,把‘山河无恙’四个字,写成了我的名字;也谢谢你,让我把‘吾爱永存’四个字,写进了你的余生。”
月光升起时,一家人在碑前合影。
沈卫国按下快门,相机仍是那只海鸥DF,
镜头里——
黑曜石静静矗立,
上面十四个字被月光镀亮:
“此树为证,山河无恙,吾爱永存。”
椰影婆娑,风铃轻响,野菊花环洁白如雪。
小姑娘靠在父母膝边,羊角辫被风吹起,像两株新生的椰苗。
快门“咔嚓”落下,定格成一张黑白照片,背面,
沈卫国提笔写下——
“1980年10月1日,文昌,椰林。
山河无恙,吾爱永存。
——沈卫国、林知夏、沈予夏
此树为证,风铃为凭。”
夜色渐深,一家人登船离去。
椰林在月光下渐渐模糊,只剩一点银白,
是椰壳风铃仍在轻响。
沈卫国站在船尾,望着远去的海岛,忽然抬手,对着黑暗敬了一个军礼——
不是敬国家,不是敬组织,是敬七年前那个泥水里哭成泪人的姑娘,也是敬七年后这个在月光下对他微笑的女人。
林知夏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说话,只让风铃的声音,
替他们说出那句——
“山河无恙,吾爱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