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一缕晨光透进金枝台，雀鸟在檐角啄瓦，叮叮当当，像细小的铁匠在敲一把看不见的锁。
司珩自浅眠中睁眼——他竟睡着了。三日酒烈，仍残一丝马奶的余味在喉，与血腥混成奇异的温暖。银链松垂，鹰钩暂卸，笼门半掩，却无人看守。面前矮几上，一只鎏金小盂静静冒着热气。
是药，也是粥。米汤上浮着碎碎的北羌沙棘，色如晚霞，酸香钻鼻。
他不动，只抬指探去。壁温刚好入口，不灼。指腹在盂沿停了一瞬，粥面轻轻晃出一圈涟漪，像谁把心事不小心抖落。
“醒了？”
殿柱后，昭阳的声音先出现，人才慢慢踱出。她只穿月白中衣，外披一件男子式的玄青长袍——袍角绣着暗金螭纹，尺寸明显过大，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那是昨夜她从他旧衣箱里翻出的质子礼服。
她停在笼外，并不进来，一手负后，一手端着空碗，碗里残留同样的沙棘粥。她低头用勺轻刮碗底，目光却斜挑看他，像猫试探镜中的另一只猫。
“北羌的果子，配江南的米，”她语气漫不经心，“本宫新学的。”
司珩舀一勺入口——酸、甜、暖。热意沿喉滑下，灼得空胃发痛，也逼得眼眶生潮。他垂睫掩住，慢慢咽了，再咽一口，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谁。
昭阳把空碗放在地上，负后的手伸出——提着一只小小白铜壶，壶身凹凸，是北羌游牧常用的奶酒具。她晃了晃，里面传出清脆水声，却非酒，是温过的雪水。
“醒酒。”她解释，自己先喝，再递进去。
壶嘴沾了唇，司珩才发觉自己掌心全是汗。他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冰凉与温热一触即分。雪水入口，冷得发苦，却将喉间药腥与酒烈一并压下，像一场北地的夜风，吹熄胸腔里乱窜的火。
两人一时无话，只闻雀鸟啄瓦，晨光在锁链上游走，银光忽明忽暗。
昭阳忽然俯身，指尖探入柱隙，轻轻落在他颈侧——不是挑下颌，也不是扯锁链，只是拨开一缕被粥汽打湿的鬓发，动作生涩，却极轻，像第一次试飞的雏鸟掠过雪面。
指尖的暖意擦过皮肤，司珩喉结微滚，握勺的手停在半空。他侧眸，恰撞进她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征服，只有一层被晨光映亮的薄雾，像极北羌晴夜里的第一颗启明星，摇摇欲坠，却真实存在。
呼吸骤然可闻。
昭阳像被烫到，猛地收指，背过身去。长袍拖过地面，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像风掠过草尖。
“粥……喝完。”她丢下一句，脚步凌乱，几乎是逃，却在门槛处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司珩看着她扶门站稳，再看着那扇门半阖，将玄青背影切成一条颤动的线。良久，他低头，把最后一勺粥送入口中——
酸，甜，暖。
还有一丝极轻极轻的潮意，从舌底漫上来，像春夜第一滴雨，落在久旱的裂土，悄无声息，却瞬间渗入骨髓。
锁链轻响，他抬手，指腹按在自己颈侧——那里还残留一点她的温度，像雪原上突然融出的一个小小水洼，倒映着不该属于寒冬的晨光。
窗外，雀鸟扑棱棱飞起，瓦当再次轻响，叮叮当当——
仿佛有人在心里，悄悄敲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