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7年那略显陈旧又带着几分宁静的时光里,老沈是镇上一位颇受尊敬的老教师。他这一生,别无他好,唯嗜钓鱼。用他的话说,“水边一坐,万事皆空,眼里只有浮子,心里只有宁静。”暑假一到,那绕镇而过的白龙河,就成了他消磨时光、享受孤独的绝佳去处。
白龙河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却滋养着沿岸的生灵。河水在丰水期显得宽阔而温顺,像一条碧绿的玉带,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河岸边是茂密的芦苇丛,再远些,便是郁郁葱葱的农田。平日里,这里也算热闹,尤其清晨和傍晚,总有三三两两钓鱼人散布在河湾处,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守着自己的一方水岸,与水下未知的世界进行着耐心的博弈。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着,阳光不算毒辣,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老沈像往常一样,蹬着他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渔具包,后座绑着折叠小马扎,早早来到了他惯常垂钓的老位置——一处远离主路、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这里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垂下的枝条能提供些许阴凉。
他利索地支好鱼竿,挂上精心调配的饵料,轻轻将鱼线甩了出去。铅坠带着鱼钩沉入水底,浮子在水面立稳,老沈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他坐在小马扎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斗,点燃,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与河水的腥甜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他熟悉的、安心的味道。时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浮子几次轻微的点头、下沉,他都沉稳提竿,收获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和一条欢蹦乱跳的白条。对于老沈而言,收获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独处的过程,是心神与自然交融的片刻。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映得河水也像是醉了酒,泛起暖融融的光泽。老沈看了看天色,觉得今天收获尚可,便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他慢悠悠地收起鱼竿,用湿布擦拭干净,将渔获放进浸在水里的网兜。就在他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小物件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侧不远处的芦苇丛边,似乎立着两团模糊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直起身,抬头望去。只见两个穿着深色衣服、身形看不真切的人影,正站在及膝的芦苇丛旁,低声交谈着。那距离不远不近,声音飘忽而来,却字字清晰。
一个声音略显低沉,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另一个声音稍显沙哑,像是被烟酒浸润多年,回答道:“其他都准备好了,就是还缺人手。”
那低沉的声音又追问了一句,语调平直,不带感情:“还差几个?”
沙哑声音回答得干脆:“还缺四个。”
老沈心里当时并未起太大的波澜。他以为是附近哪个村子的村民,家里要办什么红白喜事,或者要合力做点什么农活、河工,在这里商量人手不够的问题。白龙河边时常有人走动,钓鱼的、放羊的、洗衣服的,碰见了聊上几句也是常事。老沈不是个爱打听闲事的人,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渔具,然后推着自行车,沿着来时的小路,悠悠地蹬车回了家。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温热,他全然没有意识到,那几句简短的对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几颗石子,已经悄然荡开了命运的涟漪,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正缓缓拉开帷幕。
第二天上午,天气依旧晴好,阳光炽烈,蝉鸣聒噪。白龙河岸边,来了五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她们都是镇上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正是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漫长的暑假给了她们无尽的自由,像一群挣脱了笼子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裙子或短裤,叽叽喳喳的欢笑声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这几个女孩像探险家一样,沿着河岸追逐嬉戏,捡拾着漂亮的石子,采摘着不知名的野花。很快,她们的目光被河边系着的一条旧木船吸引住了。那是一条用来撒网捕鱼的小船,不大,船身有些斑驳,常年浸泡在水里的部分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它静静地靠在岸边,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对孩子们来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
“我们上去玩吧!”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兴奋地提议。
“好啊好啊!”其他几个孩子立刻附和,脸上洋溢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其中四个胆子大的女孩,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摇晃的小船。她们觉得刺激极了,仿佛登上了属于自己的海盗船。另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胆子比较小。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心里有些发怵,犹豫着不敢上去。同伴们在船上向她招手,她只是摇摇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站在坚实的岸上,眼睛既羡慕又带着一丝不安地望着船上的小伙伴们。
上了船的四个女孩兴奋得不得了。她们在狭窄的船板上蹦蹦跳跳,拿起船桨,胡乱地划着水。小船在她们笨拙的动作下,开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向着河中央慢慢漂去。
“你们快看!水里好像有东西!”其中一个女孩忽然指着船边的水域大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这一声呼喊,立刻吸引了船上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她们都好奇地挤到船的一侧,伸长脖子,探出身子,想要看清楚水里究竟有什么稀奇玩意儿。是鱼群?是水草?还是什么闪闪发光的宝贝?
灾难就在这一刻猝然降临。
四个孩子的重量瞬间集中在船的一侧,使得这本就不太稳当的小木船重心急剧偏移。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木船猛地侧翻,瞬间将四个毫无防备的女孩全部扣进了水里!
冰凉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们的惊叫。她们在水里徒劳地扑腾着,小手胡乱地抓挠,却只搅起浑浊的水花。
站在岸上的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过了好几秒钟,那被扼住的喉咙才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利无比的呼救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啦!快来人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沈骑着自行车恰好来到了河边。他本是想着换个位置,看看今天的鱼情如何。老远他就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蹬了几下自行车,冲到河边,一眼就看到了河里挣扎的小手和岸边那个哭喊的小女孩,也看到了那底朝天的翻船。
老沈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一把扔下自行车,连鞋都来不及脱,甚至忘了自己年纪已大,水性也只是寻常,“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奋力向翻船的地方游去。河水比他想象的要凉,也要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把孩子救上来!
然而,当他游近时,才发现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得多。这片河湾底下,长满了纠缠不清的水草,像一张无形而又致命的巨网。落水的女孩们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手臂,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她们小小的身体被水草拉扯着,往下沉。老沈拼命游过去,试图抓住一个女孩的手臂,想把她从水草的束缚中拽出来,但那水草异常柔韧,他徒劳地扯断几根,却有更多的缠绕上来。他感觉自己也被水草绊住了脚,力气在冰冷的河水和内心的焦灼中迅速流失。
“快来帮忙啊!救人啊!”老沈声嘶力竭地朝着河岸方向呼喊。
幸运的是,远处有几个正在垂钓的人听到了持续的呼救声和老沈的喊声,他们扔下鱼竿,飞奔过来,相继跳入水中。众人合力,一番艰难的挣扎后,总算将四个女孩一个个从水草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拖上了岸。
河岸上,瞬间被一种绝望的死寂笼罩。四个小女孩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面色青紫,双眼紧闭,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已然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赶来的大人们徒劳地进行着按压和人工呼吸,却终究回天乏术。
老沈瘫坐在泥水里,浑身湿透,河水混着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看起来像是泪水。他呆呆地看着那四具小小的遗体,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昨天傍晚那两句诡异的对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还差几个?”
“还缺四个。”
四个!正好是四个!难道……难道那根本不是商量活计,而是在点数……索命的名额?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这件事像一场瘟疫,迅速席卷了整个小镇,引起了轩然大波。悲痛、震惊、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人们聚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不谈论着这起惨剧。
“听说了吗?白龙河又收人了,还是四个娃娃!”
“唉,作孽啊!肯定是水鬼找替身!那河湾底下本来就不干净!”
“我也觉得邪门,哪那么巧就翻了船?还正好是四个?”
“老沈不是说他前一天听到……”这话头一起,更是给事件蒙上了一层神秘恐怖的色彩。
各种流言蜚语开始滋生蔓延。有人说,看到翻船前河面冒过诡异的气泡;有人说,听见了水里传来奇怪的笑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就是白龙河里索命的水鬼,它们提前物色好了目标。
那四个女孩的家庭瞬间崩塌了。悲痛欲绝的哭声从不同的院落里传出,在小镇上空久久回荡,闻者无不心酸落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让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老沈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中。他不断地回想那个傍晚,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当时就警觉,为什么没有把那段对话当回事。如果他当时多问一句,或者第二天早些去河边提醒可能来玩水的孩子,是不是悲剧就能避免?这种“如果”的假设,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不仅承受着未能挽救生命的无力感,更被那无法解释的“预言”般的对话所折磨,仿佛自己无意中成了某种可怕仪式的见证者,甚至……间接的参与者。
从那以后,老沈再也没有靠近过白龙河。他卖掉了所有的渔具,仿佛要与过去彻底割裂。但记忆却无法抹去。每次只要路过河边,甚至只是听到流水声,他的眼前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四个女孩青紫的脸庞和冰冷的身体,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低沉与沙哑的对话声。他的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混杂着愧疚、恐惧和巨大悲悯的复杂情绪,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而白龙河,似乎也因为这场惨剧,在人们的心中彻底改变了模样。它不再是那条温顺的、提供鱼获和景致的母亲河,而是变成了一个潜藏着未知危险的恐怖所在。有人说,每到夜晚,尤其是月光明媚的夜晚,河面上就会弥漫起一层不合时宜的浓雾,那雾气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流动的姿态像是无形的手在搅动。偶尔,会有晚归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听到从河心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像是几个孩子在一起的啜泣声,那声音凄婉悲凉,顺着水面飘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还有更玄乎的说法,在月黑风高的深夜,曾有起夜的村民看到河边的浅滩上,有四个矮小的、模糊的身影手拉着手在徘徊,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透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阴森。而在暴雨倾盆的夜晚,狂风呼啸声中,似乎还能分辨出河里有奇怪的、像是许多人在水下窃窃私语的声音,细听却又只剩下风雨的喧嚣。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的车轮依旧向前,小镇表面的伤痕逐渐愈合,人们似乎也渐渐淡忘了那场悲剧。但那四个女孩的夭折,以及老沈所听到的神秘对话,却成了小镇历史中一个无法磨灭的、带着诡异色彩的注脚。它像一块沉重的顽石,始终压在老沈的心头,直至他生命的终点都无法释怀。他常常在夜里惊醒,梦中总是反复出现那绝望的一幕:浑浊的河水,挣扎的小手,还有那两句如同诅咒般、在时空交错点响起的低语。他伸出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阻止什么,可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无尽的黑暗与水流吞噬,留下永恒的遗憾与一个无解的、关于命运与预兆的恐怖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