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人死了,守夜最怕的不是棺椁前的长明灯熄灭,也不是夜猫子窜进灵堂的凄厉叫声,而是“出殃”。这说法代代相传,渗进了每个村民的骨血里。村里皱纹里都藏着故事的老人们,围着篝火或蹲在墙根晒太阳时,总用那种低沉而确信不疑的语气告诫后生:人咽了气,魂魄不会立刻就去该去的地方。它会留在阳间一段时间,凝聚成一股气,一股带着生前最后念想的气,这便是“殃”。这时的“殃”,已经成了鬼,却还残存着活着时候的一部分意识、念想和脾气,正因如此,它才最是凶戾难测。它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怨气、执念、未了的心愿,统统化作了对生者的复杂情绪——可能是强烈的报复,拉扯活人同去那阴曹地府作伴,更凶的,甚至传说会“吃人”,吞噬生魂以延续其在阳世的残影。
出的“殃”也千奇百怪。有经验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二。有的“殃”矮小如孩童,贴着地面飘,这类往往怨毒;有的则高大魁梧,煞气逼人;绝大多数是凶狠的,眼里只有对生者的嫉恨,但偶尔,也听说有那心存善念、只是回来再看一眼便悄然离去的“善殃”。为了应对这生死之间最大的险关,村里但凡有白事,必得重金请来风水先生,沐浴焚香,仔细推演,精确算出“出殃”的具体日子和时辰,以及“殃”会从哪个方位出来。到了那时辰,主家所有人,连同守夜的亲朋,都必须严格按照指示“躲避”——或藏于特定方位的屋内紧闭门窗,或用特定姿势蒙头趴卧,绝不能窥视,更不能冲撞。
08年夏天,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嘶叫,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村西头的候平家,笼罩在一片悲戚与忙碌之中。候平的大爷,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总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人,没能熬过这个暑气最盛的傍晚,撒手人寰。
灵堂就设在老屋的正堂,白烛摇曳,香烟缭绕。候平,作为村里公认最胆大、也是辈分上最合适的年轻人,被推举为主力守夜人之一。他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对老辈人口中神乎其神的“出殃”之说,心底里总存着几分年轻人的不以为然,觉得那更多是吓唬人的老黄历。
夜渐深,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乡邻陆续散去,只留下几个本家亲戚和候平轮值守灵。后半夜,候平觉得小腹阵阵发紧,是晚上汤水喝多了。他瞥了一眼灵堂正中的棺椁,烛光下,大爷的遗照显得格外肃穆。他起身,跟旁边打盹的堂叔打了个招呼,便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院子角落的茅厕走去。
夏夜的微风总算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灵堂里浓郁的香烛味。候平解决完内急,浑身松快了些,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墨黑的天幕上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月亮也不知躲到了哪里。他估摸着时辰,离风水先生再三叮嘱、需要严格躲避的“出殃”时辰——丑时三刻,应该还早。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连日的疲惫,他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倦意袭来。
院子角落里,那张被夜露打湿了些的竹椅静静地摆在那里。候平心想,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喘口气,避过这阵困劲再回灵堂也不迟。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在极度的疲惫和短暂的松弛下,他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记错了时间,此刻,距离那凶险的时辰,仅剩不到15分钟的时间。
他重重地坐倒在竹椅上,竹椅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他闭上眼,想稍微眯瞪一下。
就在候平意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一股没由来的寒意猛地从他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所有的困意烟消云散。那不是夜风的凉,而是一种彻骨的、带着阴湿气息的寒冷。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院子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有两米多高的人形影子,通体素白,仿佛裹着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薄纱,又像是浓稠的雾气凝聚而成。它没有清晰的轮廓,边缘处不断扭曲、飘散,再重新凝聚。月光似乎刻意避开了它,使得它周围的光线都显得格外黯淡。最让人心悸的是,看不清它的脸,那里只有一片更深沉的模糊。
候平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四肢冰凉僵硬。是“殃”!大爷出的“殃”!风水先生千叮万嘱必须躲避的“殃”!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了村里老人代代相传的告诫:出殃的时候,万一撞见,绝对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有任何引起它注意的行为!一旦被它发现生人的气息,那强烈的怨念和对阳世的留恋,就会化作最直接的杀意。
他拼命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个白色的影子。那白影似乎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荡,时而靠近院墙,时而又转向屋角,动作飘忽,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它每一次移动,都带起一股细微的阴风,吹得候平汗毛倒竖。
突然,那白影停下了飘忽的移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体”,正面朝向候平所在的方向。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候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冰冷、怨毒、毫无生气的目光,穿透了那层模糊的白纱,牢牢地锁定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死亡的寒意,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想动,想逃,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仿佛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住了,连弯曲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像一尊泥塑木雕,被死死地焊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
白影开始向他移动。它不是走,更像是贴着地面滑行,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那“沙沙”的,似有似无的声响,不像踩在土地上,倒像是直接踩在候平的心脏上,每一步都让他心胆俱裂,窒息感越来越强。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五米、三米、两米……那高大的白色身影带着浓郁的阴寒之气,最终停在了候平面前,不足一米之地。
白影俯下了“身子”,那张模糊的面容凑到了候平眼前。距离如此之近,候平终于勉强能“看”清一些了——那层白纱后面,隐约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正是他大爷候老栓的脸!只是这张脸,扭曲了他记忆中和遗照上的所有慈祥与平静,变得无比诡异。双眼的位置,是两团跳动的、猩红色的光点,如同烧红的炭火,充满了暴戾与怨恨。而那张僵硬的嘴角,竟向上扯起一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弧度,形成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
“你……”一个声音响起了,干涩、沙哑,像是物体在地面摩擦,又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古井底部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为什么没躲?”
候平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已经吞噬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他想解释,想求饶,想大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团湿冷的棉花死死堵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拼命地、微不可察地摇晃着脑袋,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哀求。
那诡异的笑容似乎更明显了,猩红的眼窝死死盯着候平挣扎的表情,仿佛在欣赏猎物的绝望。
“你没躲,”白影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你得死。”
“死”字刚落,一只同样由惨白雾气凝聚而成的手,缓缓抬起,五指成爪,径直抓向候平的脖颈!
就在那冰冷刺骨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一直被恐惧压制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村里老人另一句关于“出殃”的零碎记忆碎片,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几乎停滞的脑海:“……万一,万一能动……拼了命也要躲开……不能让它碰到……”
“动啊!快动啊!”候平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咆哮。
“咔嚓!”仿佛体内有什么无形的桎梏被挣断了!在那鬼爪触体前的千钧一发之际,候平猛地从竹椅上弹了起来!他用尽了这辈子、或许是一辈子所有的力气,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不远处亮着微弱灯光的堂屋门口狂奔而去!
他身后的白影似乎顿了一下,那双猩红的眼窝里光芒大盛,显然没料到这个被它气息压制住的生人竟然能挣脱。随即,它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呜咽,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更浓、更快的白影,紧追而去!速度之快,远超候平的奔跑!
候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堂屋,反身用肩膀狠狠一撞,“砰”地一声巨响,合上了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他手忙脚乱地摸到门闩,哆哆嗦嗦地将其横插进锁扣,又觉得不保险,四下张望,看到旁边有根顶门棍,立刻抄过来,死死地抵在门后。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后怕的寒意。
安全了吗?暂时……似乎是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咚!咚!咚!”
沉重而规律的敲击声,从门板另一侧传来。那不是用手掌拍打的声音,更像是用某种坚硬、沉重的东西在撞击。每一声,都震得门闩嗡嗡作响,震得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候平刚刚稍缓的心跳再次失控。
“开门。”白影那沙哑、冰冷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钻进候平的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得死。”
候平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仿佛这样就能增加一丝安全感。他想起风水先生无比严肃的叮嘱:“殃煞出门,万不可使其再入!一旦让其闯入生人躲避之所,则屏障尽失,凶险倍增!”
门外的白影见里面毫无动静,敲击声停了片刻。就在候平以为它放弃了的时候——
“砰!!!”
一声更加猛烈、更加狂暴的撞击猛地传来!整个门框都随之剧烈震动,顶门棍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这不再是敲门,而是在砸门!是用巨大的力量,想要强行破开这唯一的屏障!
“轰!砰!轰!”
一下,又一下。那声音不仅冲击着门板,更像是在直接捶打候平的灵魂。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淹没他。他环顾这间堂屋,这是大爷生前居住的地方,桌椅板凳都带着老人生活的痕迹,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却显得无比陌生而阴森。窗户都紧闭着,但谁知道那东西会不会从别的地方进来?
就在候平的精神快要被这持续的撞击和死亡的威胁压垮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桌上,除了茶具,还摆放着几样大爷生前常用的物件:那杆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黄铜烟袋锅,一本边角卷起的旧黄历,还有……一盒火柴。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曾在闲聊时提过一嘴,那语气更像是在讲古,而非告诫。老人说,这些刚形成的“殃”,本质是一股强烈的“阴气”、“执念”,混沌未明,遵循着某种本能行动。它们厌恶甚至惧怕一些东西——比如极端纯净的气息,比如骤然爆发的、象征阳刚的烈焰,又比如……某种能刺痛它们残存感知的尖锐声响。
火焰!声音!
候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八仙桌旁,一把抓过那盒火柴。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嗤”地一声划燃了一根。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似乎……门外的砸门声,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有用!
他心中狂喜,立刻将桌上那本旧黄历撕下几页,揉成一团,用颤抖的手点燃。橘黄色的火焰升腾起来,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光明。他举着这团火,靠近门缝,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狂吼:“滚——开!!”
几乎是同时,他将燃烧的纸团猛地从门缝底下塞了出去一小部分。
“咝——!”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像是烧红的烙铁烫进冰水里的声音!那持续不断的砸门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声充满痛苦和暴怒的、更加非人的长嚎!
有效!真的有效!
候平不敢停歇,他继续撕扯黄历,点燃,一边发出各种毫无意义的吼叫、嘶鸣,用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声音制造噪音,一边将燃烧的纸团不断塞出门缝,或是投向窗户的方向。小小的堂屋里,火光闪烁,烟雾弥漫,伴随着候平声嘶力竭的呐喊,构成了一幅诡异而激烈的画面。
门外的嚎叫声渐渐远去,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也开始如潮水般退却。砸门声再也没有响起。
候平不敢大意,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盒所剩无几的火柴和半本烧焦的黄历,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动静。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就这样保持着高度警惕,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墨黑的天色渐渐透出一种朦胧的、代表黎明将至的灰蓝色。
“喔——喔喔——”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清越的鸡鸣。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进堂屋时,候平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在地。他知道,按照老人的说法,鸡鸣三遍,阳气回升,这“出殃”的一劫,总算是熬过去了。
天亮之后,村民和风水先生来了,打开了候平坚守了一夜的堂屋大门。只见候平脸色惨白,眼神涣散,蜷缩在门后,身边是烧剩的灰烬和散落的火柴梗。听完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讲述,再看到门外地上几处不起眼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过的焦黑痕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残留阴冷,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风水先生捻着胡须,面色凝重地长叹一声:“万幸,万幸啊!候平小子命不该绝,机灵,也够胆!冲撞了殃煞,竟能凭自己捡回一条命,真是祖宗保佑!”
经此一劫,候平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才缓过劲来。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多了些东西,是那种真正见识过恐怖后留下的沉淀。他再也不敢对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和禁忌有任何轻视。
而关于候平大爷“出殃”竟如此凶悍,以及候平深夜独斗白影、最终凭借火光与吼声惊退殃煞的故事,也迅速在村子里传开,添油加醋,越传越神,成了又一个被村民们在茶余饭后、在告诫晚辈时,反复提起的、关于生死、关于不可知世界的、活生生的恐怖谈资。只是每当有人问起细节,候平总是抿紧嘴唇,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那夜的冰冷、惨白、猩红以及濒死的绝望,早已成为他内心深处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