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行至御街中段时,萧明德突然掀开半幅轿帘。
冬夜的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刮得他眼角发疼。
“停。”他轻声道。
前导的金瓜武士立即顿住脚步,龙辇在府门前稳稳落下。
高德全慌忙捧了狐裘要披,却见帝王扶着轿杆缓缓站起,玄色衮服上的金线蟒纹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
“陛下?”高德全声音发颤——自封王离京旨意下达,这是陛下第三次在皇子府前驻辇了。
萧明德没有应声。
他望着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铜钉,记忆突然被扯回三十年前:那时景宣才七岁,跪在御书房外求见,小身板裹着青布棉袍,冻得鼻尖通红,偏要替他试新得的西域贡茶。
“儿臣尝过了,不苦。”孩子仰起脸,睫毛上挂着冰碴,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眉眼。
“高德全。”他突然开口,“你说景宣像谁?”
老太监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像陛下当年批军报时的模样,眼里有火。”
“火?”萧明德低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玄玉扳指,“他眼里只有冰。上月呈上来的益州赋税折子,他改了三处,每处都戳在朕的软肋上——这哪里是父子,分明是刀俎对刀俎。”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萧明德望着府内透出的一点暖光,那是薛兮宁的院子。
方才在偏殿,那丫头摸着茶盏说“往返京城益州千里路,马车颠簸得人骨头散架”时,眼尾微微上挑,活像只偷到鱼干的猫。
他故意说“朕给你拨三十辆马车”,她立刻接“那得带半屋子炭盆,否则路上冻成冰雕”,倒把他逗笑了。
“到底是薛家的种。”他喃喃自语,指腹轻轻碰了碰袖中锦盒,残玉隔着缎子硌得手背生疼。
当年薛夫人跪在他脚边时,也是这样的机灵——她说“太子要杀薛家满门”,他说“你拿什么换”,她就捧着染血的密信笑:“太子私通北戎的证据,够不够换薛家百口?”
“陛下,夜深了。”高德全扯了扯他的衣角。
萧明德重新坐回龙辇,锦帘落下的刹那,他瞥见府门影壁后闪过道青影——是景宣。
那孩子站在阴影里,腰间玉牌泛着幽光,像块淬过冰水的铁。
“去承魏的府。”他突然说。
高德全的手一抖:“九殿下今日随武英殿学士出城围猎,怕是还没回......”
“朕知道。”萧明德望着车外飞旋的雪粒子,“他总说‘儿臣愚钝,只愿守着母亲的佛堂’,可上个月西境军粮案,折子递到朕案头时,恰好少了最关键的那页。”他指尖叩了叩车壁,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声音沉下去,“景宣的刀明,承魏的刀暗......高德全,你说朕这满屋子龙种,到底哪个才是要割朕喉咙的?”
龙辇重新动起来时,才从影壁后走出来。
他望着渐远的车驾,呵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雾。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薛兮宁——她总爱穿着软底绣鞋,走路带点拖沓的轻响。
“他又在试探?”薛兮宁裹着他的大氅,发间青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试探承魏,也试探我。”转身替她拢了拢衣襟,“方才在偏殿,你故意说‘益州的野山菌比京城的甜’,他嘴角动了动——那是想起薛夫人最爱喝菌汤。”
薛兮宁摸出发间玉簪,对着月光看暗格里的碎玉:“所以我又补了句‘可惜野山菌吃多了要拉肚子’,他的茶盏立刻往回缩了半寸。”她突然笑出声,“帝王心术就像这残玉,拼得太全怕扎手,拼得太碎怕漏风。”
“明日去赵相府?”突然问。
薛兮宁一怔:“你怎么知道?”
“赵羽峰今日让小厨房送了罐糖蒸酥酪,罐子底下压着张纸条。”他从袖中摸出团皱巴巴的纸,“歪歪扭扭写着‘阿母,院里的梅花开了’。”
薛兮宁接过纸条,指尖触到墨迹里的褶皱——是孩子偷偷用口水洇湿了重写的,怕被赵府的人看出痕迹。
她望着东墙那株老梅树,月光下枝桠投在窗纸上,像只摊开的手。
“去。”她把纸条贴在胸口,“赵相病得厉害,赵羽峰这孩子......”
“我让沈昭跟着。”打断她,“赵府最近总有些生面孔,前日门房收了盒西域葡萄,盒子里夹层有北戎的狼头印。”
薛兮宁望着他眼底的暗潮,突然踮脚亲了亲他的唇角:“景宣,等我们到了益州......”
“等我们到了益州,”他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可以天天睡懒觉,可以把书房改成菌菇棚,可以教赵羽峰爬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但你得答应我,若有一日我撑不住了......”
“不会有那一日。”薛兮宁打断他,把玉簪重新别进发间,“你看这玉簪,许沅嵌了三重暗格,连我都不知道最里面藏了什么。”她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笼,轻声道,“就像这天下,总有些东西比帝王的权术更结实。”
更漏敲过三更时,薛兮宁坐在妆台前拆头发。
青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试着拔动暗格机关,听见“咔”的一声轻响——这次不是许沅嵌的,是的手法。
暗格里滑出张纸条,墨迹未干:“明日巳时三刻,赵府后巷第三棵槐树下,有你要的东西。”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把纸条塞进袖口。
东墙的老梅树在风中摇晃,有片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滴将落未落的血。
薛兮宁掀开车帘时,赵府朱门已近在眼前。
晨雾未散,门额“赵相府”三字被水汽浸得发暗,像块浸了浓茶的帕子。
许春柳捧着锦匣的手在抖,她才要开口,门内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唤声:“阿娘!
阿娘来啦!“
青石板上蹦跳着个小团子,月白棉袍沾着草屑,发辫歪在耳后,正是赵羽峰。
他跑得太急,鞋底在湿滑的地上打滑,却仍伸着双臂往薛兮宁怀里扑。
薛兮宁蹲下身接住他,孩子身上带着灶房的甜香——是糖蒸酥酪混着烤红薯的味道。“阿娘的手好凉。”赵羽峰把冻得通红的小手贴在她脸颊上,“我让张婶煨了姜茶,还藏了半块桂花糕在袖兜里。”
薛兮宁喉头发紧。
三个月前她刚搬进府时,这孩子还躲在赵之远身后,用衣角遮着眼睛不肯说话。
如今他会偷偷塞纸条,会记着她怕冷,会把最宝贝的糕点藏在袖里焐热了等她。
她低头蹭了蹭他软乎乎的发顶,瞥见他领口露出半截红线——是她上月送的平安锁。“阿娘要去很远的地方。”她轻声说,“可能...不能常来看小峰了。”
赵羽峰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晨露:“阿娘去哪儿,小峰就去哪儿!
干爹说阿娘是神仙,能把妖怪都打跑。“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拽她往院里跑,”干爹在暖阁等我们!
他昨天咳得厉害,可听说阿娘要来,今早喝了三大碗粥呢!“
暖阁里飘着浓烈的药香。
赵之远倚在湘妃竹榻上,苍白的脸因着炭火添了丝血色。
他见薛兮宁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被薛兮宁按住:“干爹这是要折煞我?”她望着他瘦得只剩骨节的手,喉间发涩——半年前还能提笔批军报的手,如今连端茶盏都在抖。
“茵茵坐。”赵之远指了指案上的青铜手炉,“小峰今早非要自己烧炭,险些把绣墩点了。”他说着咳嗽起来,帕子掩唇时指缝渗出淡红。
薛兮宁要去扶,被他用眼神止住,“先看这个。”
他掀开案上的黄绸,露出卷着的羊皮舆图。
边角泛着油光,显然被反复摩挲过。“益州。”赵之远指尖抚过图上蜿蜒的岷江,“我在户部当差时,每年要核三遍益州赋税。
景宣要的不是那点钱粮——“他突然剧烈咳嗽,薛兮宁忙替他顺背,却觉他掌心烫得惊人,”是...是蜀道七十二关的布防图。“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的身影映在地上。
他立在廊下,玄色大氅沾着晨露,却像尊铸在那里的青铜像。
薛兮宁回头看他,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像春雪初融时的岷山。
“干爹这是...”薛兮宁喉间发紧。
赵之远是两朝老臣,最恨结党营私,当年太子要拉拢他,他把人家送的珊瑚树劈了当柴烧。
“小峰这孩子...”赵之远握住她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我查过宗正寺的簿子,景宣在益州的封地,有处叫’竹隐庄‘的庄子。
庄子后山里有眼温泉,冬暖夏凉。“他的目光越过薛兮宁,落在廊下的身上,”我赵家...没出过能征善战的儿郎,可小峰要是跟着你们...“
“干爹。”不知何时进了屋,声音低得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您托付的,我必当用命护着。”
薛兮宁望着两人交握在舆图上的手。
赵之远的手青筋凸起,的手骨节分明,在羊皮图卷上投下重叠的影子。
窗外的雪粒子突然大了,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说什么秘而不宣的誓言。
“阿娘!”赵羽峰举着团黑乎乎的泥冲进来,“我要给新爹做饭!
张婶说和泥要加水,可井里的水太凉,我就用...用...“他偷偷瞄了眼尿盆,声音越来越小。
薛兮宁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的脸色在瞬间冷如霜刃,他盯着那团泛着异味的泥,喉结滚动两下,指节捏得发白。
赵羽峰被他的眼神吓到,“哇”地哭出声:“我不要这个爹!
他比马厩的大黑狗还凶!“
“小峰!”薛兮宁忙把孩子抱进怀里,“新爹不是凶,是...是...”她抬头看,却见他正盯着赵羽峰沾泥的袖口——那里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是她前日教孩子缝的。
“是风无羁的福分。”赵之远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风箱似的哑,“景宣啊,你当年在御书房外跪了整夜求见陛下,不也被老臣说过‘比狼崽子还倔’?”他伸手要抱赵羽峰,孩子却哭着往薛兮宁怀里钻,“小峰乖,干爹给你拿蜜饯。”
突然转身走向案几。
薛兮宁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在抖,指腹反复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可空气里却像结了层冰,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娘,我们回院子看梅花好不好?”赵羽峰抽抽搭搭地拽她衣袖,“我昨天在梅树下埋了糖人,等春天就能长出好多糖人树!”
薛兮宁应着,抱着孩子往外走。
经过身边时,她瞥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暴雨前的岷江,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要掀翻船的漩涡。
赵之远望着祖孙俩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舆图边缘。
羊皮纸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像极了他此刻碎裂的心肺——他早该想到的,小峰越依赖薛兮宁,将来就越难割舍。
可他能怎么办?
总不能让这痴儿跟着他,守着个空府,听着满院子的哭声过日子?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模糊了赵之远的视线。
他望着赵羽峰蹦跳的身影,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在乱葬岗捡到这个被遗弃的婴孩。
孩子裹着块破布,哭得声音都哑了,可握成小拳头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化完的糖。
“老爷,该吃药了。”老管家捧着药碗进来。
赵之远接过药盏,药汁的苦顺着喉咙直往心里钻。
他望着窗外那团蹦跳的月白,突然伸手按住胸口——那里疼得厉害,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剜。
“去把小峰的冬衣收收。”他对老管家说,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茵茵要去益州...小峰跟着去,总比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强。”
老管家应了声,转身时瞥见赵之远的手——他正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如骨,帕子上的血渍像朵开败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