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更鼓余音未散，小太监的禀告声还裹着寒气往屋里钻。
薛兮宁指尖的茶盏突然一沉，碧螺春的涟漪撞在杯壁上，溅出几滴凉茶落在手背。
她垂眸盯着那点水渍，耳边传来沉缓的呼吸声——他正弯腰替她拢了拢斗篷，指尖却在她肩颈处轻轻一按，是两人约好的“小心”暗号。
“陛下的仪仗到角门了。”外头又传来门房的吆喝。
薛兮宁抬头时正撞进深潭般的眼底，他喉结动了动，终究只说了句：“我替你挡在前头。”话音未落，院外已响起龙纹步辇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混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圣驾临——”
当先跪下行礼，薛兮宁慢半拍屈膝，眼尾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衣摆掠过阶前。
萧明德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先落在身上：“景宣平身。”又转了温软调子，“兮宁也起来，朕今日可不是来受礼的。”
薛兮宁抬头，正撞进皇帝似笑非笑的眼。
他鬓角添了几缕霜白，却比从前更显威严，手里还端着个描金檀木匣——方才小太监捧的圣旨匣子已不见了，想来是皇帝亲自捧着来的。
“景宣啊，”萧明德伸手虚扶，目光却黏在薛兮宁发间那支青玉簪上，“你这侧妃跟着你受了多少委屈？
当初徐家那档子事，朕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檀木匣，”今日特来补上这桩喜事——封薛氏为景靖王妃，其母杨氏晋封一品诰命。“
殿内瞬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薛兮宁盯着萧明德指节上的翡翠扳指，那是去年中秋她送的礼，说是“配陛下龙袍最衬”。
此刻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倒像块淬了毒的玉。
“陛下这是折煞臣女了。”她故意拖长调子，扶着许春柳的手晃了晃，“臣女前儿还跟王爷说呢，这王妃的凤冠太重，压得脖子疼。
倒是我那苦命的娘......“她突然住了口，眼尾倏地泛红，”她在老家病得厉害，连口人参汤都喝不上。“
萧明德的眉梢动了动，语气却更温和：“朕既封了她一品诰命，自然要按例拨银建府。
你若担心，明日就派太医院的老周头去瞧——“
“那可不成！”薛兮宁突然打断他，歪头笑得狡黠，“陛下若派太医去，外头该说臣女仗着恩宠干涉圣裁了。”她伸手戳了戳的胳膊，“王爷你说是不是？
陛下最怕人说偏私了。“
垂眸应了声“是”，掌心却悄悄掐进掌纹里。
他分明看见皇帝方才瞳孔微缩，此刻却又笑出了声：“你这丫头，倒会拿朕寻开心。”他将檀木匣推到薛兮宁面前，“接着吧，算是朕给准儿媳的见面礼。”
薛兮宁没动，反而往身后缩了缩：“王爷接吧，臣女手凉，怕冰着圣旨。”伸手时，两人指尖在匣沿轻轻一碰，他能感觉到她指甲掐进他掌心——这是“有诈”的暗号。
殿外突然刮起一阵穿堂风，吹得香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萧明德望着薛兮宁缩在身后的模样，眼底的阴鸷闪过又敛，转而端起茶盏抿了口：“景宣，你这茶不错。”
“回陛下，是益州新贡的蒙顶甘露。”话音刚落，薛兮宁便接口：“陛下若喜欢，臣女让人装两匣子送进宫——反正王爷总说我收礼收得手酸。”她边说边拨弄着袖口的珍珠璎珞，腕间那只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正是前儿她故意戴给萧明德看的“徐家旧物”。
萧明德的目光在镯子上顿了顿，突然站起身：“不早了，朕该回了。”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对了，明日早朝，景宣你陪朕用膳。”
等龙辇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巷口，薛兮宁的背一下子垮下来。
她扯下斗篷扔在软榻上，对着铜镜拨弄那支青玉簪：“他方才摸茶盏的动作，像极了当年审周尚书时——指节敲三下，是动杀心的暗号。”
将圣旨匣子锁进暗格里，转身时眼底翻涌着暗潮：“他封你王妃，是要将薛家绑在我这船上。
可你方才要诰命......“
“自然是要让他以为我还念着薛家那点破事。”薛兮宁突然笑出声，“你没见他听见’怕人误会‘时，眼角都松了？
帝王最怕聪明人，我偏要装成只盯着宅斗的傻姑娘。“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许春柳的通报：“姑娘，许姑娘在外头说要见您。”
薛兮宁推开门，正撞进许沅带着寒气的怀抱。
她比薛兮宁高半头，此刻却弯着腰，指尖轻轻抚过她发顶：“我就不跟着你们去了。”
“说什么胡话？”薛兮宁皱眉要推她，却触到她腰间硬邦邦的剑柄——那是送的“防身剑”，从未离过许沅身边。
许沅后退两步，目光温柔却像淬了钢：“你总说要去益州当山大王，总得有人替你看住京城的尾巴。”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那支青玉簪，里头的暗格我重新嵌过，更结实了。”
薛兮宁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突然想起方才萧明德喝茶时的模样——他盯着茶盏里的浮沫出了神，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案，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念什么人的名字。
夜风卷着几片枯叶扑在她脸上，她摸出发间的青玉簪，对着月光看了看。
暗格里还塞着半片碎玉，是许沅前日塞进去的——说是从徐府火场里捡的，上头刻着“萧”字。
殿内，萧明德的龙辇刚进东华门，他便掀开轿帘，从袖中摸出个锦盒。
盒里躺着块残玉，与薛兮宁发间那支青玉簪的暗格，恰好能拼成完整的“萧氏秘典”四字。
他拈起残玉对着月光，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将茶盏里的蒙顶甘露一饮而尽。
茶盏底沉着粒未泡开的茶叶，在月光下泛着幽绿，像极了当年那夜，她跪在他脚边，说“我帮你杀了太子，只要你保薛家平安”时，眼角坠着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