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苏念感觉自己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
诊断书上“不可逆”三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为眼前的所有景象——熙攘的人群、流动的车灯、橱窗里陈列的鲜艳商品——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即将逝去的阴影。
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去看，去记忆，仿佛要将这些色彩的每一个细微层次都刻进灵魂深处，对抗那终将到来的、缓慢的剥夺。
回到510宿舍，她将自己投入了忙碌。白天照常上课，笔记做得比以往更详细，仿佛要透过纸墨将知识牢牢固定；没课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画室，近乎贪婪地使用着颜料，画布上的色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饱满，甚至带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
许茜她们只当她是艺术节成功后的创作亢奋期，调侃了几句“念念成了画室魔女”，便也由着她去。
只有苏念自己知道，这疯狂的创作背后，是恐惧在驱策。她像是在与时间赛跑，在与那缓慢侵蚀她视界的病变争夺每一分、每一秒的光明与色彩。
而在这份个人挣扎的间隙，时瑾年彻底消失留下的空洞，依旧清晰可感。
论坛上关于他的讨论彻底沉寂，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带着冷冽气息的角落，如今只剩下真空般的寂静。偶尔，苏念会无意识地看向手机，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像一口深井，再无一滴水声。
他走得如此彻底，仿佛那场震撼全场的演出，那些琴房里共度的夜晚，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艺术节的喧嚣彻底平息后的第三天，李星禾主导的校园官方媒体号发布了一篇深度总结报道。
文章客观回顾了艺术节的盛况，重点盘点了几个最具影响力的节目。
当提到《听见颜色》时，配图是那张经典的、苏念在色彩爆发瞬间的背影，以及时瑾年沉浸于演奏中的侧影。文章用严谨而克制的笔触，高度评价了这次跨媒介艺术实践的成功，称赞其“打破了感官的壁垒，创造了独特的审美体验”。
报道的结尾处，写着这样一句话：“一曲未终，静待回响。”
这八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念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一曲未终……他们的合作，在艺术层面是圆满落幕了，但在情感与故事的层面，那仓促的、被强行中断的结尾，算得上是“终”了吗？而“回响”，又将在何处，以何种方式响起？
她关掉文章，心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那天下午，油画系的课程结束后，苏念抱着几本厚重的画册，独自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她本该直接回去，或者继续去画室。但脚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在一个岔路口，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通往音乐系大楼的那条小路。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那间熟悉的琴房门口。
门没有锁，虚掩着一条缝。她犹豫了片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轻轻推开了门。
琴房内空荡而寂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蒙着细微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暖金色。
那架他们共用过的立式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琴盖合拢；旁边是她曾经放置画架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只在地板上留下些许不易察觉的颜料印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松香和旧木料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时瑾年的、也是属于他们共同创作时光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却又因少了那个人，少了流淌的音乐，而显得如此空旷和寂寥。仿佛一个被突然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苏念缓缓走进去，脚步轻得生怕惊扰了这份凝固的寂静。
她的目光掠过每一处熟悉的细节——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略显萎靡的绿萝，墙角堆放着的、有些泛黄的旧乐谱，还有……靠在墙边的那把，属于时瑾年的木吉他。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深色的木质琴身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头沉睡的、优雅的野兽。
鬼使神差地，苏念走了过去。
她放下画册，在吉他前蹲下身。她不会弹琴，对乐器的了解仅限于合作时从时瑾年那里听来的一些皮毛。但此刻，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想知道，当指尖触碰琴弦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那声音，是否能穿透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是否能代替无法传达的言语，是否能……找到某种渺茫的回响？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期待而微微颤抖。她回忆着时瑾年最常拨动的那根弦的位置，然后，用尽全身的勇气和一丝微小的力量，轻轻地，拨动了那根细长的金属弦。
“铮——”
一声清澈而悠长的弦音，骤然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妙的穿透力，在空旷的琴房里震颤、扩散，沿着墙壁攀爬，撞击着窗户，最后缓缓地、如同涟漪般消融在空气里。它不像时瑾年弹奏时那般富有技巧和情感，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纯粹的物理振动发出的声响。
可就是这个声音，在苏念听来，却像是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问号，悬停在半空，追问着离去的原因，追问着未尽的话语，追问着不可知的未来。
同时，它又像是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开始。一个在寂静中主动制造出的、等待回应的小小火种。哪怕明知回应可能永不会来，但这声由她主动发出的弦音本身，就是一种对抗遗忘与终结的姿态。
弦音的余韵彻底消散了，琴房恢复了之前的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
苏念维持着蹲坐的姿势，久久未动。夕阳的光线在她身上移动，将她的影子拉得更长。她看着那把沉默的吉他，看着空荡的画架位置，看着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李星禾报道里的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一曲未终，静待回响。”
她拨出的这一声弦音，算不算是那未终之曲的一个微弱余音？而她内心深处，对于光明，对于色彩，对于那个沉默离去的人，是否也还在固执地、安静地，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回响？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寂静的弦音之后，在逐渐黯淡的夕阳里，感受着个人命运与情感交织出的、巨大的迷茫与不确定。前方是视力的迷雾，身后是消逝的回声，而她站在此刻的寂静中心，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等待命运的下一步安排，等待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