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常常想,关于咖啡馆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清晰的?
大概是我还在穿着校服,以为世界非黑即白的学生时代吧。
那个时候,城市还没有被“星巴克”或是“瑞幸”这样的连锁品牌占领。
咖啡馆,是藏在街角巷尾的秘密花园。它们大多小而美,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文艺气息,像是城市里一个温柔的句读。
许多热爱文字和艺术的人,喜欢窝在里面消磨一个下午,也有许多像我一样,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独坐一会儿的人。
我至今记得的那家咖啡馆,就藏在一条小吃街的最深处。要穿过人间烟火气的喧嚣,拐进一条窄窄的巷子,再爬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才能抵达二楼那片安静的天地。
我最爱靠窗的位置,从那里望出去,楼下是寂静无人的小巷,仿佛与另一个世界隔绝开来。
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不施粉黛,衣着朴素。但她身段很好,有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温润韵味。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或是安静地擦拭吧台。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一种不过分张扬的风情,像一杯温热的拿铁,不烫口,却能暖到心里。
店里的装潢很简单,没有什么亮眼的装饰。头顶的灯是复古的样式,暖黄色的光晕像一层薄薄的蜜糖。
沙发是厚重的灰黑色,桌子是长条形的,保留着木头原始的纹理,用手触摸,能感觉到时光留下的痕迹。
那天,是我第一次走进咖啡馆。陪我一起的,是我的朋友。
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我有些局促,像个误入大人世界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菜单上的名字陌生又奇特,我胡乱点了一杯“摩卡”。朋友则轻车熟路,要了杯“冰美式”。
当那杯“摩卡”端到我面前时,我愣住了。杯口没有我想象中的奶油拉花,而是撒了一层细碎的巧克力棒,白色、粉色、蓝色,像童话里的糖果。
我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她,她正优雅地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神情淡然。
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送到嘴边。
一股陌生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酸,涩,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辣。我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差点就要把嘴里的液体吐出来。天啊,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喝?
“怎么样?味道如何?”朋友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我努力把那股怪味咽下去,想着这顿不是我掏钱,便不能表现得太失礼。我放下杯子,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嗯……味道不错,就是第一次喝,有点儿不习惯。”
她又抿了一口自己的咖啡,轻声笑道:“正常的,第一次都这样。”
我没再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借此掩饰我的窘迫。
咖啡馆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三四桌客人。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小情侣,空气里弥漫着恋爱的酸甜气息。
他们或依偎在一起看手机,或面对面凑得很近,低声说着悄悄话。
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份亲昵与甜蜜,却像看不见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整个咖啡馆,只有我和朋友,两个女孩,安静地占据着窗边的一角。
就在我打量着这一切时,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我回过神,看见朋友的唇间多了一支细长的香烟。那声音,是打火机点燃的动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眉头微蹙,仿佛在品味某种深刻的愁绪,又像是在感受尼古丁滑过肺部的瞬间慰藉。
许久,她才睁开眼,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我默默收回目光,转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亮,但巷子里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寂寥。不知过了多久,我再转头看她时,她已经换了个姿势。
左手撑着脑袋,眼神飘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支烟,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一缕青烟固执地向上升腾,然后被窗边溜进来的微风吹散。
“我爸妈离婚了。”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我正神游天外,被她这句话砸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妈去了苏州,我爸也不在老家了。现在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她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我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那一刻,我笨拙极了。所有安慰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让她更难过。于是,我只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杯古怪的咖啡,猛地灌了一大口。
那满口的酸涩辛辣,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我好像突然能体会到一点点她此刻的心情了。原来,这世上有些苦,是需要用另一种苦来覆盖的。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是,我应该可以陪着你。”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在我的世界里,父母离婚,孩子被“遗弃”,是电视里才会上演的剧情。我看着她,心里全是无措。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执意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她只是想找个角落,用嘴里的苦,来冲淡心里的涩。可惜,那时的我,太年轻,太苍白,除了沉默的陪伴,什么也给不了。
她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端起咖啡又抿了一口,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这咖啡,真苦。”
这次我听懂了,她说的不是咖啡。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只见她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这次,她用指甲“咔”地一声捏爆了烟嘴里的小珠子。她说,这叫爆珠,捏爆了,抽起来会有薄荷味。
她把烟盒推到我面前,我看着上面的韩文,一个字也不认识。她说,这是韩国的“万宝路黑冰”。
她递来一根。我看着她,犹豫了很久,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我生命中许多的“第一次”,似乎都发生在了她的面前。
她把打火机推给我。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点燃了香烟。猛吸一口,瞬间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狼狈不堪。
她递给我一张纸巾,轻声说:“别吸进肺里,在嘴里过一圈就吐出来。你没抽过,对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感激地冲她笑笑。我试着学她的样子,让烟雾在口腔里打转,然后轻轻吐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除了呛,还是呛。我品不出其中的酸甜苦辣,只能感觉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弥漫,冲淡了咖啡留下的余味。
她的眼里,盛满了离愁别绪,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安静地陪着她。
看着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将她笼罩,模糊了她的轮廓。她的眼眶一直红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我心里惴惴不安,却又无从下手。
我把双手交叠在窗台上,下巴枕在手背上,看着窗外。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它们的快乐与此刻室内的沉寂格格不入。我侧过头,看着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的星火,不曾熄灭。
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甩不掉的情绪?
这些突如其来的哲学问题,让我本就无措的心,变得更加混乱。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依旧想不出答案。转头环顾四周,发现右手边那桌不知何时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就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豁然开朗了。
也许,人之所以复杂,是因为我们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我们思考得太多,渴望得太多,于是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而情绪,不过是我们内心复杂的一种外在形态。人生的意义,或许就在于不断地制造问题,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如此周而复始,直到生命尽头。
想通了这些,我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再看杯子,那杯难喝的摩卡,竟不知不觉被我喝完了。而朋友的杯子,依旧还剩半杯。
这时,老板娘走了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加点柠檬水。我笑着点了点头。很快,她端来一壶冰镇过的柠檬水。我倒了一杯,就着刚才喝过咖啡的杯子喝了一口。
那一瞬间,酸、甜、苦、辣、涩,五种味道在我的口腔里轰然交汇,像一场盛大的味觉爆炸。
那种感觉,比刚才朋友诉说心事时还要难过。所有的滋味,在这一刻,都变得具体而清晰。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她的那种惆怅与无助。
邻桌的那位阿姨一直在看着我们,她对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们桌上的烟灰缸和我的朋友。我礼貌地回以微笑,没有说话。
她却主动开了口,声音很柔和:“小姑娘,看你们年纪不大,成年了吗?”
我还没回答,她又接着说:“那姑娘抽了好多烟了,你要劝劝她。小小年纪,抽烟对身体不好,尤其是女孩子。”
我轻声说了句“谢谢阿姨关心”,然后固执地端起那壶柠檬水,放在了她们的桌上,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的朋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座忧伤的雕塑。手里的烟就快烧到指尖。
“宝,烟要烫到手了。”我轻声提醒。
她如梦初醒,把烟蒂丢进烟灰缸。此刻,玻璃缸里已经堆了七八个烟头。
她又伸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动作熟练又带着一丝散漫。捏爆、含在唇间、低头、点火,“啪”的一声,一簇火苗升起。她贪婪地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吐出。
然后,她长长地、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好像经过一场漫长的自我拉扯,她终于决定与自己和解了。
看着她突然的放松,我也释然了。我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烦恼,最终都得靠自己化解。人生,是一场孤独的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就在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店里的音响传来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也许会遇见你……”
歌声缠绵,此刻的氛围与歌曲竟奇异地呼应起来。她可以去苏州看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可以回来看她。她好像也听懂了歌里的深意,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最见不得人哭,因为我的泪腺很浅,别人一哭,我也会跟着想哭。
我拼命地眨着眼睛,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然后抽出纸巾递到她面前,轻声安慰:“别哭了。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别哭。你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什么都打不倒你。”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我都听不清。我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任由她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歌曲切换成了莫文蔚的《慢慢喜欢你》。
“……慢慢喜欢你,慢慢地亲密,慢慢聊自己,慢慢和你走在一起……慢慢地陪你慢慢地老去,因为慢慢是个最好的原因。”
是啊,慢慢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生活是慢慢的,风也是软软的。
我衷心希望我的朋友,能慢慢地治愈自己,慢慢地面对这一切,慢慢地,好好生活。我们每个人,也都能慢慢地去感受生活带来的每一次悸动,无论是苦难,还是希望。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为了那段逝去的青春,为了那个已经走散的挚友,也为了那种“慢慢来”的人生态度。
今天,我提笔写下这座记忆里的小小咖啡馆,是因为我害怕,怕时间久了,我会忘记那些年少时晦涩的、难堪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过往。
我想趁我还记得,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这,算是我对自己前半生的一份温柔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