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平息，苏红棉抱着失而复得的货物，从嚎啕大哭到低声抽泣，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靠在货堆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没戏可看，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剩下几个相熟的档主过来不咸不淡地安慰两句。
梁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将那枚狗哥留下的、用细铁丝扭成的狗头“战书”摘了下来，在手心掂了掂，然后面无表情地揣进口袋。
接着，他拉过自己的那辆破旧板车，开始像往常一样，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叠好，准备下一趟的活儿。
仿佛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智斗，对他而言，不过是完成了一次稍微复杂的路径规划。
“喂！”苏红棉红着一双兔子眼，冲着梁奇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却充满了长辈的耀武扬威。
“你还干什么干！别住你那个鬼地方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梁奇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她。
“看什么看？”
苏红棉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恢复了七分平日里那副女王的架势、
“我苏红棉的外甥，不能住那种十五块一晚的猪圈！丢不起这人！”
说完，她又觉得这话太硬，口气一软，转向旁边一直默默陪着的陈晓月，讪笑：
“晓月，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
“红棉姐，说这些就见外了。”陈晓月扶住她，笑容干净又利落，“你这儿一堆事，我先不打扰了，有事随时叫我。”
“别！”苏红棉一把拉住她，“帮姐最后一个忙，帮我找个房子，要快！今晚就要住进去！”
陈晓月愣了一下，看着苏红棉那不容商量的眼神，随即噗嗤一笑。
“行，包在我身上！我正好有个老乡的亲戚，在附近有套房子空出来，家电齐全，便宜得很！我这就打电话！”
不得不说，陈晓月的人脉和效率，跟梁奇的大脑有得一拼。
一个电话过去，半小时不到，事情就敲定了。
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就在离市场不远的旧居民楼里，虽然楼梯间贴满了牛皮癣广告，但屋里刷得雪白，地板也擦得锃亮。
两间卧室，一间客厅，甚至还有个小阳台。
家具不多，就两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吃饭的方桌，但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了。
傍晚时分，三人合力将苏红棉档口里那个小隔间里的全部家当——两个行李箱和几个零碎的纸箱——搬到了新家。
为了庆祝这“劫后余生”和“乔迁之喜”，苏红棉大手一挥，在楼下找了家烟火气十足的大排档，点了一桌子菜。
“来！今天我请客！随便吃！”
苏红棉把菜单拍在桌上，豪气干云。
这是梁奇来广州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饭桌前吃饭。
滚烫的砂锅粥冒着白气，金黄的椒盐濑尿虾堆成小山，铁板上的蒜蓉生蚝滋滋作响。
他默默地剥着虾壳，听着小姨和陈晓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苏红棉喝了两杯啤酒，脸颊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却让她无比安心的外甥，又看看旁边这个仗义又可爱的姑娘，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和几年前重叠了。
那时候，她也曾在珠江边的高级餐厅，开着八二年的拉菲，对着一群前呼后拥的“朋友”指点江山。
她是十三行最年轻也最会赚钱的“红姐”，开着保时捷，住在江景大平层，衣帽间里的名牌包多得能开店。
可泡沫破灭得太快，一次错误的判断，一次盲目的跟风，她从云端直直坠落。
车卖了，房卖了，所谓的“朋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她只能狼狈地缩回十三行这个她起家的地方，在档口后面用木板隔出个三平米的小间，蜷缩着睡觉。
三餐？有时候是三餐，有时候是两餐，忙起来忘了，一天不吃也是常事。
她想起梁奇刚来的那天，自己狠心说没地方给他住，看着他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人潮里的落寞背影。
她不是真的心冷，是她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余力去照顾别人？
那天，她背过身，靠在货架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想到这，苏红棉的眼圈又红了。
“哎哟！”她猛地放下筷子，拿起纸巾胡乱地擦着眼睛，夸张地叫起来，“这家的辣椒也太霸道了！辣死我了！晓月你快尝尝，是不是能把人辣哭？”
梁奇剥虾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继续剥。
陈晓月也注意到了，她眨了眨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戳破，反而夹了一筷子空心菜，笑嘻嘻地接话：
“红棉姐，你这不行啊。想当年我刚来广州，不会说粤语，去买菜指着苦瓜说‘这个瓜多少钱’，老板跟我比划半天，我以为是八块，给了钱就走。后来才知道老板说的是‘木瓜’，他把木瓜给我了，我还纳闷今天的苦瓜怎么是甜的呢！”
她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自己当时一脸懵圈的表情，把苏红棉逗得破涕为笑。
“你这丫头！我才不信你能把木瓜看成苦瓜！说得好像你不是农村娃似的。”
大排档嘈杂的喧闹声，食物温暖的香气，和身边两个女人一个泼辣一个灵动的笑声，让梁奇一直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
他将剥好的满满一碗虾肉，推到苏红棉面前，又推了一碗到陈晓月面前。
他忽然觉得，这个生猛粗粝的十三行，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至少，在这里，他吃到了来广州后的第一顿安稳饭。
然而，人生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从不吝于在你刚刚尝到一丝甜头时，就给你塞一口最苦的黄连。
当晚，吃完饭，陈晓月告辞回家。
苏红棉大概是经历过这刺激的一天，实在是身心俱疲，累惨了，早早回房睡下。
梁奇没什么睡意，便主动提出帮她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账目。
客厅的灯光下，他打开一个沉重的纸箱。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进货单和销售记录，而是一堆让他瞳孔猛缩的东西。
几份用词狠辣的高利贷借据，上面的利息高得吓人。
一沓厚厚的收据，商品名称全是各种奢侈品A货：高仿的爱马仕铂金包，假得发亮的卡地亚手镯，还有几件足以以假乱真的香奈儿外套。
更下面，是几份租车合同，租的都是奔驰、宝马之类的豪车，租期很短，只有一天。
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照片，照片上，苏红棉化着精致的妆，靠在租来的豪车旁，笑容明媚。
下面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努力的奖励，下一站，玛莎拉蒂。”
梁奇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面无表情。
他的大脑，此刻又开始了它那恐怖的运转。
那些碎片化的信息——高利贷、A货、租来的豪车、朋友圈的炫耀——被迅速整合、分析。
一个光环之下的真实面目，被他一层层剥开。
那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老板，而是一个被虚荣心绑架，打肿脸充胖子，在债务泥潭里越陷越深，却还要拼命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的可悲女人。
他终于明白，下午光头男上门时，她为何会那般绝望。
也终于明白，刚刚在饭桌上，她为什么会突然红了眼。
那不是被辣椒辣的，而是被生活这盆滚烫的油，泼了一遍又一遍。
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是炫耀什么。
小姨炫耀的那些，恰恰是她早已失去，又拼了命想抓回来的东西。
梁奇轻轻合上纸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他想起她刚刚在饭桌上，强行用辣椒掩饰泪水的样子。
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不再是简单的亲情，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
那是一种看到同类在泥泞中挣扎，油然而生的怜惜，和一种想要将其拉出深渊的保护欲。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
楼下，十三行的灯火依旧未眠，像一头巨大的、不知疲倦的怪兽。
他知道，狗哥的那枚“战书”，只是一个开始。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光靠脑子，光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远远不够的。
他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他要的，不再是简单地在这里活下去。
他要的，是把这片吃人的江湖，彻底踩在脚下。
只有站到最高处，才能为她撑起一片，再也不会被暴雨淋湿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