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归家后,等待她的并非病重的父亲,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订婚宴。祝公远红光满面,哪有一丝病容?他指着满堂的喜庆装饰和堆积如山的聘礼,语气不容置疑:“英台,你已成年,为父已为你定下良缘,便是那杭州太守之子马文才!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择吉日便完婚!”如同晴天霹雳,祝英台呆立当场,脸色煞白如纸。“父亲!女儿不嫁!女儿早已……早已心有所属!”她跪倒在地,泣诉与梁山伯的三载情谊,甚至不惜坦白了自己女扮男装的真相,只求父亲收回成命。祝公远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勃然大怒:“荒唐!荒谬!你竟敢如此败坏门风!那梁山伯不过一介寒门腐儒,如何配得上我祝家?马家权势滔天,这门亲事关乎我祝家满门荣辱,岂容你儿戏!从今日起,你便待在绣楼,不得踏出半步,直至出嫁!” 说罢,便命丫鬟婆子将祝英台锁入闺阁,严加看管。华丽的绣楼,成了冰冷的囚笼。窗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却都与她无关。祝英台每日以泪洗面,抚摸着梁山伯塞给她的那方旧手帕,回忆着尼山书院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十八里相送时他那句“我绝不负你”的誓言。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山伯哥哥,你快来……你快来啊!”她对着窗外南来的燕子,日夜祈祷。而此时的梁山伯,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耽搁。他回到家乡,将尼山三年的经历以及与“祝九妹”(他仍以此代称)的盟约告知母亲。梁母是一位慈祥而通达的妇人,见儿子神情憔悴,言语间对那位“祝九妹”情深似海,虽忧心门户差距,却也不忍拂逆儿子的心意,点头应允了提亲之事。然而,筹措一份像样的聘礼,对于清贫的梁家来说,并非易事。梁山伯变卖了些许家当,又四处告贷,方才勉强备齐,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近月时光。这一个月,对祝英台是煎熬,对梁山伯亦是折磨。他心中总有不祥的预感,催促着他日夜兼程。当他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上虞祝家村时,看到的却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耳边听到的,是村民们关于祝家与马家联姻的艳羡议论。如同冷水浇头,梁山伯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强忍心中恐慌,整理了衣冠,上前叩响那朱漆大门,自称是祝家公子的同窗,前来拜望。仆人引他入府。祝公远端坐堂上,面色冷淡,全然不复当年(祝英台初入书院时,祝公远曾短暂露面)的温和。“梁公子远来是客,请坐。不知有何见教?”梁山伯深施一礼,强作镇定:“晚生梁山伯,与贵府公子英台有同窗之谊,情同手足。临别之时,英台贤弟曾言,府上有一位九妹,品貌端方,愿许婚于山伯。今日特备薄礼,前来提亲,望伯父成全。” 他言辞恳切,心中却已凉了半截。祝公远闻言,冷笑一声,拂袖道:“梁公子怕是误会了!小女英台,确有一孪生姐妹,但早年已然夭折,何来‘九妹’?至于英台她……不日便要出阁,许配于杭州马太守之子。梁公子还是请回吧,莫要误了自身前程!”“轰隆”一声,梁山伯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英台就是“九妹”,“九妹”就是英台!而她,就要嫁给别人了!巨大的悲痛和被骗的愤怒(他以为祝英台骗了他)席卷了他,他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不……不可能!英台她不会骗我!我要见她!我要亲口问她!” 他失态地喊道。祝公远正要厉声呵斥,屏风后却传来一声凄楚的呼唤:“山伯——哥哥!”祝英台不顾丫鬟阻拦,奔了出来。数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一身素衣,泪痕斑斑,与这满堂喜庆格格不入。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只剩无声的泪流。“英台……你……”梁山伯看着她,心如刀绞。“梁兄……我……我对不起你……”祝英台泣不成声,“父亲逼我……马家势大……我……”一切都不言自明了。没有欺骗,只有无奈。祝公远见女儿如此,恼羞成怒,命人将祝英台拉回后堂,然后对梁山伯下了逐客令:“梁公子,请自重!我祝家不欢迎你!送客!”梁山伯被仆人“请”出了祝府。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望着那高墙深院,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祝英台悲切的哭声,只觉得万念俱灰。他没有立刻离开。他在祝家附近徘徊,如同孤魂野鬼。最终,他设法买通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丫鬟,递进去一张纸条,约祝英台在绣楼之外、花园之中的一座小楼台上见最后一面。这便是后世流传的“楼台会”。是夜,月暗星稀。祝英台设法支开了看守的婆子,偷偷来到那僻静的楼台。梁山伯早已等在那里,形容枯槁,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没有拥抱,没有逾矩的举动,两人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泪眼。“英台……为何……为何会如此?”梁山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山伯哥哥,是英台负了你……”祝英台将家中逼婚、自己被锁的经过细细道来,字字血泪,“我 日盼夜盼,只盼你来……可你为何……为何来得这样迟?”“是我无能……筹措聘礼,耽搁了时日……我……我对不起你!”梁山伯痛彻心扉,悔恨交加。原来,竟是这世俗的银钱,误了他们的终身!“不怪你,山伯哥哥,只怪你我缘分太浅,只怪这世间礼法太严,门第之见太深!”祝英台绝望地摇头,“如今事已至此,马家势大,难以挽回……山伯哥哥,你……你忘了我吧,另娶淑女,莫要……莫要为我误了终身……” 这话她说得肝肠寸断。“忘了你?”梁山伯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令人心碎,“英台,尼山三载,魂梦相随。你让我如何能忘?世间除你之外,再无祝英台,也再无我梁山伯可娶之人!”他猛地咳嗽起来,竟咳出点点猩红在袖口上。原来他连日忧愤交加,心力交瘁,早已郁结于心,病根深种。祝英台见他咯血,惊骇欲绝,上前想要扶他,却被他抬手阻止。“英台,别过来……莫要污了你的衣裳。”他喘息着,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带入轮回,“我梁山伯此生能与你相识相知,虽死无憾。只恨……只恨不能与你缔结连理,白头到老……苍天待我,何其不公!”“山伯哥哥!你不要说傻话!”祝英台泪如雨下,“你若有事,英台绝不独活!”“不!你要活着!”梁山伯用尽最后力气,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好好活着……嫁入马家,或许……或许能保你一世安稳……”这话无异于用刀剜她的心。祝英台猛地抽回手,眼神决绝:“梁山伯!你听好!我祝英台生是你梁家的人,死是你梁家的鬼!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必随你而去!黄泉路上,你我再做夫妻!”此言一出,天地动容。梁山伯望着她决绝的面容,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心中悲恸至极,却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本一直带在身边的、写满两人批注的《诗经》,递给祝英台:“这个……留给你。见它如见我……”说完,他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也摄走,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那背影孤寂而绝望,如同燃尽的余烬。祝英台捧着那本犹带他体温的诗集,瘫坐在冰冷的楼台上,失声痛哭。她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梁山伯自祝家楼台一别,魂兮已去大半。归途如踏棉絮,天地失色,唯余祝英台那决绝的泪容与誓言在耳边反复回响。他时而痴笑,时而恸哭,状若疯癫。同行的书童四九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小心搀扶,好不容易才回到会稽家中。一进家门,梁山伯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彻底病倒榻上。药石罔效,他得的乃是心病,是那绝望悲恸蚀骨灼心之症。梁母日夜垂泪,苦苦哀求,他却只是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气息一日弱过一日。昏沉中,他总喃喃唤着“英台”,时而仿佛回到尼山书院,灯下共读;时而又置身于十八里长亭,见伊人泪眼婆娑。弥留之际,他忽然有片刻清明,紧握母亲的手,气若游丝:“娘……孩儿不孝……死后……请将儿葬于……葬于胡桥镇(注:民间传说中梁祝合葬之地)路旁……那是英台……出嫁必经之路……儿要……要再见她一面……”言毕,溘然长逝。双目未瞏,犹望向南方上虞的方向。窗外,正是暮春时节,落花如雨,仿佛天地也在为这痴情才子同悲。消息传到上虞祝家,祝英台正被逼试穿大红嫁衣。听闻噩耗,她手中玉梳“啪嗒”落地,碎成两半。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仿佛魂魄已随那噩耗一同飞走了。“爹爹,”她异常冷静地对祝公远说,“女儿应允婚事。”祝公远大喜过望,只道女儿终于想通。祝英台继续道:“但女儿有三个条件。一,迎亲花轿须途经胡桥镇;二,容女儿在梁山伯墓前停留祭拜,以全同窗之谊;三,女儿需身着素白孝服于嫁衣之内,外披红裳,拜别亡友后,方可更换全红。若不应允,女儿宁死不嫁!”祝公远虽觉晦气,但恐节外生枝,又仗着马家势大,量一已死寒儒也掀不起风浪,只得咬牙应允。婚期至。马家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极尽奢华。祝英台端坐轿中,凤冠霞帔之下,是一身如雪缟素。她面容平静,无喜无悲,唯有紧握的双手,透露出内心的决绝。花轿行至胡桥镇。忽地,狂风骤起,乌云蔽日,吹得人睁不开眼。轿夫们只觉轿子沉重异常,寸步难行。祝英台在轿内朗声道:“落轿!我要祭拜亡友!”队伍停下。祝英台推开轿门,一身素白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与周遭的鲜红形成诡异而凄艳的对比。她手捧那本《诗经》,一步步走向路旁那座新垒的孤坟。墓碑上,“梁山伯”三字,如血般刺眼。祝英台扑倒在坟前,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梁兄——!山伯哥哥——!英台来了!你慢些走,等等英台!”“曾记尼山共烛影,曾记长亭赠帕情!你言道绝不相负,我誓约生死相随!”“如今你身归那黄土,独留英台在世间,有何意趣?!”“苍天不仁,拆我鸳鸯!地府无眼,收我良人!”“既生不能同衾,唯求死能同穴!梁兄——!你若有灵,开墓纳我——!”其声之悲,感天动地。围观者无不动容落泪。忽然,雷声炸响,一道电光劈开昏暗天幕,直击坟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黄土开裂,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众人惊骇欲绝之际,祝英台回首,对着迎亲队伍的方向,露出一个解脱般的、凄美的笑容。随即,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那身素白身影,瞬间没入幽深的墓穴之中!“小姐——!”丫鬟银心哭喊着扑上前去。几乎同时,风停雷息,云开日出。裂开的坟墓竟缓缓合拢,恢复如初,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从未发生。唯有坟前,静静躺着那本《诗经》和一件撕裂的红色嫁衣。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四野。马文才气得脸色铁青,愤然命人掘墓。然而,锄镐之下,墓中并无棺椁,更无尸身,只有一对硕大斑斓的蝴蝶,翩然从泥土中飞舞而出!那对蝴蝶,翼翅艳丽,形影不离,在梁山伯墓前的野花丛中翩翩起舞,缠绕翻飞,姿态亲昵,宛如久别重逢的恋人。它们时而高飞,掠过目瞪口呆的人群;时而低回,轻触那冰冷的墓碑。最后,在漫天霞光中,双双展翅,向着无垠的蓝天白云深处,自由自在地飞去,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后人传说,那便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精魂所化。他们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冲破了生死的界限,终于以另一种形态,实现了“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誓言,获得了永恒的自由与相依。他们的爱情悲剧,震撼了无数心灵,被编成歌谣、戏曲,世代传唱。而那对翩翩飞舞的蝴蝶,也成为了忠贞不渝的爱情象征,永远活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舞动千秋,生生不息。
杭州太守府邸,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压抑感。马文才并未如外界传言那般纵情声色,他一身墨绿常服,临窗而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窗棂。窗外庭院深深,暮色渐合,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所以,”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峭,“祝家那边,彻底安静了?”身后,心腹管家马忠躬身回道:“是,少爷。祝公远称病不出,祝家上下闭门谢客。那……那件事之后,舆论对祝家和我们马家,确实颇多微词。”“微词?”马文才嗤笑一声,转过身,烛光映亮他俊朗却略显阴郁的面容,“恐怕不止是微词吧。‘逼死才女’、‘仗势欺人’,怕是杭州城里的茶楼说书,都快编出十八本新戏了。”马忠低头,不敢接话。马文才走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幅详尽的东南沿海舆图,上面标注着倭寇近来频繁侵扰的据点。他拿起一枚代表兵力的象牙棋子,在“宁波”和“台州”之间轻轻移动。“我马文才,何时竟成了他人故事里,那个强娶民女、徒增笑柄的丑角了?”他像是在问马忠,又像是在自嘲。这一切,本不该如此。他并非对祝英台毫无感觉。那年尼山书院初见她,虽一身男装,但那眉宇间的灵秀,辩论时的锋芒,以及那份与其他趋炎附势的学子截然不同的疏离感,的确曾让他有过一瞬间的惊艳。但也仅此而已。他马文才的婚姻,从来就不是男女情爱那么简单的事。他是杭州太守的独子,他的婚事,是维系家族势力、巩固父亲在东南官场地位的重要一环。祝家是上虞巨富,虽无显赫官身,但财力雄厚,在江南士绅中颇有声望。与祝家联姻,是父亲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用祝家的财富,弥补马家虽有权势却略显不足的底蕴;同时,也能将祝家绑上马家的战车,扩大在江南的影响力。至于梁山伯?那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意外。一个寒门学子,竟也敢觊觎他马文才的未婚妻?起初,他只是觉得可笑,像看一场蝼蚁试图撼动大树的闹剧。他甚至乐于见到祝英台与梁山伯的亲近,因为这更能反衬出他马家的“宽容”与“大度”,待到日后迎娶,世人只会说祝家高攀,马家不计前嫌。他从未想过要逼死谁。那日十八里相送,他冷眼旁观,看着梁山伯与祝英台那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心中只有不屑。在他看来,梁山伯的痴情幼稚可笑,祝英台的挣扎也不过是闺阁女子不识大体的任性。他以为,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待木已成舟,一切自然会回到“正轨”。他甚至“仁慈”地默许了花轿途经胡桥镇的要求。在他想来,让祝英台彻底断了念想,见识一下寒门书生不堪一击的现实(他早已收到梁山伯病危的消息),或许更能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可他万万没有算到,梁山伯会死。更算不到,祝英台会如此决绝地殉情。那场惊天动地的雷击、墓裂、化蝶……将一桩原本可控的联姻纠纷,变成了一桩无法收场、让他和马家名誉扫地的惊天丑闻。“父亲那边,压力很大吧?”马文才放下棋子,语气恢复了冷静。马忠小心翼翼地回答:“老爷……很是震怒。朝中御史已有风闻奏事,参劾老爷治家不严,纵子……呃……有伤风化。加之近来倭患又起,军饷筹措不力,陛下已对老爷颇有微词。这桩婚事……本是指望祝家财力能缓解一部分军饷压力的……”马文才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果然如此。一步错,满盘皆落索。他不仅没能通过婚姻为家族带来助力,反而成了政敌攻讦父亲的把柄,将马家置于风口浪尖。“梁山伯……当真死了?”他忽然又问,语气有些古怪。“千真万确,尸身已下葬。不少人都看见了。”马忠肯定道。“那对蝴蝶呢?”马文才的声音低得像耳语。马忠一愣,显然没料到少爷会问这个:“这……下人愚昧,想来是乡民以讹传讹的鬼怪之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马文才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可现在,全天下的人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相信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了蝴蝶,成了忠贞不渝的象征!而我马文才,就是那只妄想拆散蝴蝶的、丑陋的蛛网!”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极致情意所震撼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梁山伯那个穷书生,而是输给了那超乎他算计的、名为“真情”的东西。良久,他缓缓坐下,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之上,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马忠。”“老奴在。”“传我的话,将那日跟随迎亲、目睹……目睹一切的下人,全部发放到庄子上,严加看管,不许他们再议论一字。”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还有,替我备一份厚礼,不,备两份。一份,以我的名义,秘密送往会稽梁山伯的老家,抚恤他的母亲。另一份,送往祝家,不必提婚事,只说是……慰问之意。”马忠惊讶地抬头,不解其意。马文才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人死了,戏还要唱下去。我马文才纵然做不了情深义重的男主角,也不能永远背着逼死人的恶名。这点‘善意’,至少能让那些清流御史,少吠几声。”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海寇猖獗的区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野心。“至于真正的棋局……在这里。父亲需要军功来稳固地位,我马文才,也需要一个地方,来洗刷这身上的污名,来证明我马家儿郎的价值,不在风月,而在沙场!”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没。马文才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以化蝶的凄美方式传扬天下,而属于他马文才的故事,那充满权谋、挣扎与救赎的篇章,才刚刚开始。他不再是那个简单的“反派”,而是一个被时代和家族命运裹挟,试图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复杂的悲剧性人物。他会走上怎样的道路?是沉沦,还是蜕变?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马文才的“善意”举措,如同投入汹涌舆论漩涡中的几颗小石子,虽未能平息波澜,却也多少缓和了部分针对马家的尖锐指责。然而,真正的转机,需要更具分量的筹码。东南沿海的倭患,成了他唯一的出路。数月后,一支由杭州府官兵和临时征募的乡勇组成的队伍,开赴抗倭前线。与那些或惶恐或麻木的士兵不同,骑在战马上的马文才,穿着一身特意打造的、未着过多装饰的轻甲,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不是来镀金的纨绔子弟,他是来搏命的。只有军功,实实在在的军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重振马家声威。前线的情形比想象中更为惨烈。倭寇凶悍狡诈,来去如风,而明军卫所制度败坏,军备松弛,士气低落。初来乍到的马文才,并未因太守公子的身份得到多少优待,反而因“梁祝事件”的流传,在底层军士中隐约受到轻视与排斥。他带来的那些家丁亲随,在真正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第一次接战,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倭寇突袭沿海一个村庄,马文才所在的队伍奉命驰援。血腥气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味,冲入鼻腔。喊杀声、刀剑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马文才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学过骑射,通晓兵法,但书本上的知识在真实的杀戮面前,苍白无力。一名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倭寇嚎叫着向他扑来,刀锋凌厉。那一刻,马文才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借本能格挡、反击。刀锋切入肉体的触感,温热的血液喷溅在脸上的粘腻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砍倒了第一个敌人,自己也险些被侧翼袭来的长枪刺中,幸得一名脸上带疤的老兵奋力救下。“公子爷,战场上发愣,就是找死!”老兵嘶哑地吼道,眼神里没有恭敬,只有对菜鸟的警告。那一战,明军虽击退了倭寇,但损失惨重。马文才带来的家丁折损近半,他自己也受了些轻伤。夜晚,驻扎在残破的村庄外,雨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的战袍,冰冷刺骨。他望着跳跃的篝火,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战争的残酷。什么诗书礼乐,什么风花雪月,在这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笑话。这里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开始放下身段。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守公子,他向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请教搏杀技巧,学习如何辨别倭寇的踪迹,如何在恶劣环境下生存。他不再吝啬钱财,将带来的银两分赏给勇猛的士卒,用以改善伙食、抚恤伤兵。他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赢得那些粗粝汉子的认可。那刀疤老兵,名叫赵铁柱,成了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部下。机会终于来临。一股规模较大的倭寇盘踞在一处易守难攻的海岬,官军几次进剿都无功而返。主帅帐内,诸将皆面露难色。马文才仔细研究了海岬地形和倭寇活动规律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正面佯攻吸引注意,同时派遣一支精锐小队,趁夜从险峻的后山悬崖攀爬上去,里应外合。“后山是悬崖,猿猴难攀,如何上去?”副将质疑。“我愿带队前往。”马文才出列,声音平静却坚定。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成功了是奇功一件,失败了就是尸骨无存。主帅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青涩的太守公子,眼神复杂。最终,计划被批准了。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马文才、赵铁柱以及精心挑选的五十名死士,口衔枚,蹄裹布,如同鬼魅般潜至后山悬崖下。悬崖陡峭湿滑,荆棘丛生。他们用绳索、短刀,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勇气,一寸寸向上攀爬。马文才的手掌被磨得血肉模糊,汗水浸透重衣,有好几次险些失足坠落。他脑中没有任何杂念,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活下去,赢下这一仗!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成功登顶,如同神兵天降,突入倭寇营寨,四处放火,制造混乱。正面等待的官军见信号,立刻发动总攻。倭寇猝不及防,腹背受敌,顿时大乱。战斗异常惨烈,马文才身先士卒,刀锋卷刃,浑身是伤,却越战越勇。那个曾经在书房运筹帷幄的贵公子,此刻化身为浴血的修罗。战役大获全胜。此战,马文才率领的奇兵居功至伟。当他浑身浴血,提着倭寇头目的首级,站在硝烟尚未散尽的废墟上时,所有幸存的将士,包括那些曾经轻视过他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那是用勇气和鲜血赢得的尊重。捷报传回杭州,朝野震动。马太守趁机为儿子请功,并将大部分功劳归于主帅调度有方、将士用命,此举更赢得军方好感。很快,嘉奖令至,马文才因军功被破格擢升为参将,正式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庆功宴上,众将敬酒,恭维之声不绝于耳。马文才端着酒杯,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心中却无太多喜悦。他走到帐外,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赵铁柱跟了出来,递给他一袋酒:“将军,喝点这个,暖和。”马文才接过,灌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液烧过喉咙。“老赵,你说,人死了,会不会真的变成蝴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赵铁柱愣了一下,挠挠头:“俺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不过,俺信因果。那些倭寇作恶多端,死了肯定下地狱。至于梁……呃,至于那两位,俺想,老天爷会给他们个好去处吧。”马文才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笑。他双手沾满血腥,在尸山血海中搏出了前程,洗刷了污名。可不知为何,在那烽火连天的间隙,偶尔午夜梦回,他竟会想起尼山书院那株桃花树下,那个穿着男装、眉目如画的少年,以及他那双清澈又带着倔强的眼睛。那份他曾经不屑一顾、甚至亲手摧毁的纯粹,如今却成了他这片血腥世界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倒影。他赢得了战场,似乎却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另一片无法愈合的荒芜。他知道,他的路还很长。倭患未平,朝中争斗未休。他已经踏上了这条以血与火铺就的道路,无法回头。只是,当初那份仅仅为了家族利益的初衷,似乎在生与死的淬炼中,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他开始真正思考,何为责任,何为守护。
军功卓著,加上马太守在朝中的运作,马文才的仕途可谓平步青云。数年时间,他已从一名参将累功升至指挥佥事,成为东南抗倭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实权在握,麾下已有数千精锐。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凭借奇袭搏出位的少年将领,而是真正开始独当一面。他的治军风格以严苛著称,赏罚分明,律己极严。与那些克扣军饷、贪生怕死的将领不同,马文才深谙“士不患贫而患不均”的道理,他千方百计筹措粮饷,尽可能保障士卒温饱,对阵亡和伤残者的抚恤也从不拖欠。因此,尽管训练艰苦、军纪森严,他在军中的威望却日益高涨。将士们私下议论,都说马将军虽然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