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虚情假意。”
窗外是太渊六年由晞王主持修建的尽苍山精舍,三年而过,风雪催折,倒还是旧日景象。
竟寒在精舍自在如主人一般,对着墙上的一幅画作,评点起太渊皇帝的虚伪。
画上是梁州山水,细细逶迤云山雾气,斑斑点点山间野樱,早春之景莫若如是,轻柔繁芜之下的山体更显巍峨峻拔,秀丽且奇险,引人注目又探究。
那画作竟也能吐露人言,“他装得深情倒是骗了天下人,爱妻如此哀求,竟都忍心抛舍,不肯分寿……太渊,真是绝情之人。”
竟寒点头赞同,“不救挚爱,也不救弟弟,还用弟弟做不救的借口。”
“却不想想自己因为挚爱,早已负了安王。”
他当真觉得燕萼寒凉,“世上竟有如此大恶如圣之人。”
天下皆被蒙蔽。
“他只为了要深情之名欺骗世人,所以不纳妃,他只为了自己皇位永固,所以坐视安王被掳走。”
“泰山府君。”竟寒为他不平,“你们是被逼反的,太渊怎么没有责任?”
那夜明堂,太渊帝没有分寿给淑后。
他出乎圣荑的预料,又在圣荑故意的恶意猜测之内:
太渊帝堂堂然说话,大公无私,理性冷血,道:“父皇母后分寿,皆在生时,且都付出可怖代价…此事有违天道,万万做不成第二回的。”
“父皇愿为母后付出代价,陛下不愿为我…”
淑后拭泪,很是哀绝。
太渊帝低了头,轻声道,“朕付不出代价了。”
“太渊,这就是你为的挚爱,为到不惜逼我到如今的淑后。”
“你待她,也不过如此是么?”
“你的感情,虚伪得让我作呕。”
三年间,圣荑半梦半醒,有时对太渊帝是那样憎恨与嫌恶。
有一次,就说起那夜明堂之事。
可太渊帝不觉羞耻,还敢问他,“荑儿那时不是在安王府,就是在被掳走路上,怎么说得恍若亲见?”
他……他明明看见了!
“是你放弃了你的皇后,是你说要去救我,所以…”
太渊帝平静看向他,“所以呢?”
所以……
圣荑迷茫着,回想那夜明堂中央,似乎只有太渊帝一人。
“陛下不愿违逆天道,令我重返人间…那陛下来陪我吧。”
淑后哀求,“地府太冷了,陛下陪我吧。”
“五年,我实在思念郎君。”
可太渊帝却是不言。
他竟有脸面不再出一语,只是蹙眉含悲望着自己妻子。
大恶如圣。
当真是大奸似忠,大恶如圣!
不愿便不愿,虚伪便虚伪,却偏偏连承认都不肯不敢,还在这里不要脸皮地表演情长!
太渊哪来的脸面审判他,审判他与上官昭?
这就是皇帝?
别什么都怪皇帝!
圣荑推开亲哥哥扶他的手,“你自己做的薄情恶事,还欺世盗名,叫人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不得转世,你…”
“你还想推脱于皇帝之责?天下之重?呵…太渊,你不知道么?谁都可以做皇帝。”
“你就是不如父皇,你对我们不好,对你自己的淑后都不好!”
“你不如,不如!就是不如!”
太渊帝从来都是不与他见气的,但这回却神情凝滞,像是被哪一句话打中了,流血了,才缓缓感觉到痛。
他终于解释,又似乎在重复一种咒语,让自己更坚信无疑:
“她在九泉之下的地府等我,她父亲南海王做了阴间天子…会照顾她。”
可数年的坚守的真相,被一声失笑打破。
圣荑似是从未听过这般可笑之事,先是失笑,后是狂笑,竟都笑得无力,倒在床上笑他哥哥:
“死了都死了,死了还不敢认。”
“原来你是这种人。”
“哈哈哈哈…比我还可笑三分。”
原以为相信云妃和小郡主做了降雪神女是他可笑,原来世上这么不缺傻瓜。
生死如是一场大梦。
若是黄泉有生人,世上何必哭新坟。
原来都是一个,两个,个个栽进去,栽进梦里。
可都在梦里了,太渊却还要打碎他的梦……
圣荑又不再笑了,狠狠瞪太渊,“我才不管你又在表演什么,你走吧!”
他要入梦去。
他要打碎太渊帝的梦,再回自己的梦乡。
这也算还给太渊了。
太渊帝心口钝痛,那夜,脉脉听到他回答之后,化出三尺剑来,洞穿他心口。
“陛下…怎么不躲?”脉脉又恍惚又害怕,抛了剑,那剑也散作了青烟。
她又是旧日熟识的面容,他不由抚上她面庞,也是无限思念。
心口并未流血,只隐隐闪现银灰色的碎光。
脉脉蹙眉又笑,“陛下不能让我得生,我却可令陛下在地府继续为王。”
她那样想团聚,抱着他手臂轻晃,“那剑是父亲给我的,只要沾过了生人,就能将那人带到地府。”
她再次求一个团聚,“做我的黄泉驸马,永生永世,莫失莫忘。”
太渊帝眼眸微动。
“天下,迟早归于宸宫,不若你我团聚,将宸宫与天下,都交予安王。”
“有那么多能人贤臣辅政,不会有失的。”
太渊帝如何不心动?
脉脉身后已是黄泉幽都之景,她缓缓后退,引他向前。
她看着太渊帝亦步亦趋,好似生了疑惑,问了一句,“陛下当真愿意交出江山天下,给安王?”
太渊帝脚步一顿,但目光仍旧不舍,一直看着淑后。
脉脉像是抓住什么好玩的,问,“真的?”
“真的。”
他说的是真话,此刻,他只想与脉脉相守。
“那若是此时安王要被掳走,被侮辱,玷污…但陛下若是去救,就不能与我长相守…”脉脉神色玩味,丝毫不觉得这话不合时宜至极。
“陛下要选我,还是安王呢?”
她笑着看向太渊帝。
太渊帝的神情却比从前更哀伤了。
被穿魂剑洞穿了心都不见皱一下眉,这回却好似要崩溃似的。
“安王。”
他声音闷闷的,还是回答了。
“凭什么?”脉脉不高兴。
太渊帝低下头,似乎要拭泪,却极快抽出软剑向前刺去。
着白衣的女子化青烟飘散。
那泪滴在大理石砖上。
“因为,你已经走了五年了。”
“五年,你从来没回来过。”
“那不是你。”
“那…不是你。”
可她有着你的容颜,可她是脉脉,可……
大理石砖越发光可鉴人,一滴一滴有泪砸下。
“可你该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万般思念,为何…不入梦呢?
太渊帝一直哀伤,从第一次见到明堂中央的女子,他就知道不是。
他是在表演,但是演给自己相信:脉脉,在地府等他。
他们终会相聚,他们生同衾,死后也会同穴。
不过是时间罢了。
阻隔他们的,不过岁月而已。
可岁月再是轻掷,五年也是如沙履海,一日是三秋,五年竟不到一万秋。
日寒月暖,为何不煎人寿?
软剑落地,那青烟消逝无迹。
若不是那妖人卖弄又自大得意到狂妄地步,他只怕也跟了那假脉脉去了个假幽都冥府,后事不知了。
“铮!”
一箭被罡刀挡去。
慎独冲进来,与刺客打斗。
却又有声音,像是在天上,又似乎无所不在,“还打,还不快去看看你弟弟?”
“安王…哈哈他怕再也当不成了安王了!”
慎独不敢大意,上前搀扶太渊帝时亦在防备,所有殿门洞开,兵士提刀上前。
“陛下…”
太渊帝身上无伤,却不知为何神情悲怆,如被抽离神魂。
慎独心下更惶忧几分,但立时镇定,斥责,“守灵之夜,竟敢带刀上殿,你们奉的是…”
却被太渊帝拂下,那双凤目渐渐变得清明,有痛惜与平静,“去召安王。”
“安王归,今夜一切无咎。”
慎独眼眸震惊,兵士本到了御前已是无路可退,但闻了这般赦令,又都心绪放了千钧重,又成了从前忠诚无二的臣子。
“朕,只要他平安。”
太渊帝下旨,语气像是嘱咐,丝毫不在意幼弟的反意与反迹,甚至陈兵于殿,他也赦免。
安王终是安王。
安王永远是安王。
就算,太渊帝抚向心口,剑眉微蹙。
“召慕王,宁王。”
慎独不由道,“慕王素来与安王亲厚,宁王与安王不见深交,但也同处朝阙数年,难保这两人不会…”
慎独住了嘴,太渊帝从未有如此凌人的眼神。
他低头跪下,“臣逾越。”
贺含章看到这队兵士竟是贺宴开所辖的虎贲军,自是吓了一跳,忙不及进来请罪,而贺宴开还在守护宫城,不得分身。
他本以为是陛下调兵,却不想竟是兵符所调……
那兵符,可不就只有摄政时候的安翊亲王可有?
可就算不说谋反,这等天子灵前弄刀兵的大罪,岂是一个安王担得起的?
先皇先后灵前,陛下岂会处置了同胞弟弟,让天下人见他毫无孝悌之义?
那不就得要贺宴开来背黑锅吗?
唉!这个安王,是有多愚蠢才想到这样诓骗方法!
是学的当年谪星皇帝诓骗元国西郊营出城,最后骗得一万人齐齐自刎?
真是学得表面,画虎成猫反不知啊。
他要请罪,在殿外思忖如何言说。
心想不能多提贺宴开是先皇的爱将,有抬出老子压儿子的嫌疑,但又不能指责安王…陛下对于安王无礼的种种行迹都包容至极。
哎……难道是纵其失礼,养其野心,蓄其反意,再好一并处置,叫天下闲话可说么?
安王一向安分,陛下为何如此啊?
安王也一向单纯近于愚蠢,陛下何必如此呢?
今日举动,就更愚蠢得近乎草莽:
哪有照抄史书的?
那旧日的慕容帅与当今陛下都是声威甚重,一国至尊,但西郊军惧慕容帅如畏阎罗……这虎贲军,依照军令带刀上殿,却能得来太渊帝一句“无咎”。
一句赦,那到了绝路的军队竟都信服,回转了原来位置。
一句话,放下兵刃,铁甲罡刀重新跪了君王。
竟然变得更加忠诚浩荡。
太渊帝的子民与军士都是这样臣服恭敬,太渊帝的江山与权位固若金汤。
离心,反间,最容易得手的计谋,只会在太渊帝身上屡屡失效。
而安王用这等计策……也太不了解他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