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天,我和朋友孙畅一头扎进了黔东南的茫茫大山。我们计划沿着一条废弃多年的古道,穿越一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最终抵达山脚下的苗寨。寻求刺激与逃离,是我们这类年轻驴友的共通标签。
临行前,孙畅那平时沉默寡言的爷爷,捏着旱烟杆,在门槛上坐了许久,终于在我们背上行囊时开了口:“山里头,要是万一错过了宿头,找人家投宿,记住,莫住独户。”
我当时不以为意,笑着接口:“爷爷,现在山里都有农家乐啦。”
老爷子浑浊的眼睛扫过我,没有一丝笑意,烟雾从他口鼻缓缓溢出:“有些独户,不是给活人住的。那是‘阴房’,活人烧给死人的房子。碰上了,千万莫吃主人家的饭菜,水都不能沾一口。吃了,就容易……被留住。”
“留住?扣下来干活吗?”孙畅嬉皮笑脸地问。
爷爷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是留下来,永远陪着。魂就被接走了。”
老爷子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山里的石头一样沉。我们表面上连连答应,心里却觉得这是老一辈人固守的迷信。科学时代,谁还信这个?
然而,大山很快就教会了我们何为敬畏。
我们为了追寻一片传说中的瀑布,偏离了主路,闯入了一条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小径。等意识到错误时,天色已如同浸了墨的宣纸,迅速黯淡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手机信号格彻底空了。林深叶密,夜风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不能再走了,得找个地方过夜。”我望着四周幢幢的黑影,心里开始发毛。
孙畅踮脚张望,突然指着山谷下方:“看!那儿有灯!”
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微弱地闪烁着,却给了我们莫大的希望。我们连滚带爬地循着光的方向下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歪斜地立在山坳里,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屋外有个小院,几棵老槐树伸展着虬龙般的枝桠,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独户……”孙畅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
我想起爷爷的话,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但回头是漆黑未知、野兽可能出没的山林,眼前是唯一的光源。权衡之下,我们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敲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的中年女人探出身来。她的脸色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蜡像般的光泽。但她笑容很热切,热切得甚至有些过度:“是来投宿的吧?快进来,外面冷。”
我们道明缘由,她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正好有空房。还没吃饭吧?我刚煮了晚饭,一起吃点,热乎。”
屋里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木桌,两条长凳,墙上挂着几幅模糊不清的、似乎是先人的黑白照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火味,底下还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女人手脚麻利地端上饭菜:一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饭,两盘油光水滑的炒野菜。那饭菜闻着异香扑鼻,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叫。但我下意识地细看了一眼,心头猛地一紧——那米饭粒粒惨白,毫无正常米饭的温润感,热气蒸腾中,每粒米中央似乎都有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那野菜油亮得过分,叶片形状扭曲怪异,不像任何我见过的山野菜,倒像是……用剪刀精心修剪出的纸片!
爷爷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脑中炸响。
我按住孙畅想去拿筷子的手,挤出一个笑容:“谢谢大姐,我们……我们带了干粮,还不饿,等下随便吃点就行。”
女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像是画上去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她眼珠缓缓转向我,瞳孔在油灯下黑得深不见底:“不饿?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怎么会不饿?吃一点吧,我特意多煮的。”
“真不用了,谢谢您。”我坚持道,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她盯着我们看了几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客人,倒像是在审视……某种物品。最终,她没再坚持,嘴角抽了一下:“那……我先去给你们铺床。”
她转身走向里屋,我和孙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那米饭……你看见了吗?”孙畅压低声音,嘴唇有些发抖。
“看见了,”我喉咙发干,“还有那菜,绝对有问题。爷爷说的可能是真的。”
女人铺好床,又端出来一碗汤:“不吃饭,喝口热汤暖暖身子总行吧?”
那汤色浑浊,呈灰褐色,里面沉着几根不知名的草根,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草药和腐烂物混合的气味。
“不用了!”这次我和孙畅异口同声,几乎跳了起来。
女人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端着汤碗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和衣躺在里屋冰冷的板床上,不敢闭眼。屋外风声鹤唳,每一丝声响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传来,不是风吹树叶,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
我悄悄爬起,凑到窗边,撩开破旧窗帘的一角。
月光下,那个女人正站在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她换上了一身雪白的长裙,长发披散直至腰际。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罐,正将里面的东西缓缓倾倒在树根周围——那是一种看上去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液体渗入泥土,竟发出轻微的 “滋滋”声响,仿佛被土地贪婪地吮吸着。与此同时,我似乎听到一阵极其细微、从地底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她突然停止了动作,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无比地穿透黑暗,死死钉在我脸上!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眼睛没有看到眼白,象是两个漆黑的空洞,深处却闪烁着幽绿色的、针尖般的光芒。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她不是在倒水……”我语无伦次地对孙畅说,“是血……像血一样的东西……她在喂那棵树!”
孙畅脸色煞白:“这地方不能待了!天一亮……不,现在就走!”
就在我们准备强行撬窗时,“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恶意。
“谁?”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敲门声持续着,“咚咚、咚咚”,一声声敲在我们的心脏上。
“走!必须马上走!”孙畅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冲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从外面反锁了,纹丝不动。绝望中,我们合力撞向那扇看似单薄的木窗,就在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回过头,只见那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们身后。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洞锁定着我们。
“你们……要走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吃了我的饭吗?”
“没有!我们没吃!”我赶紧声明,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
“为什么……不吃?”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嫌我……做得不好吃?”
“不是!”我鼓起残存的勇气,搬出了最后的护身符,“是我爷爷!他告诉我们,不能吃主人家的饭!”
“爷爷?”女人歪了歪头,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可能是‘阴房’!”孙畅脱口而出。
这个词仿佛带有某种魔力,女人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她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她才用一种空洞、干涩,仿佛声带已经腐朽的语调缓缓说道:“是了……阴房。烧给死人的……房子。但他们烧的时候,忘了画上门童……和婢女。”
她的脑袋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嘴角慢慢向两边裂开,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和里面森白的、细密的牙齿。
“所以……得自己找。”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饥饿,“吃了我的饭,就是认了主。骨、血、魂、灵……就都得留在这儿,永远……伺候着。”
她贪婪地“看”着我们,那幽绿的目光在我们喉咙处流连。
“幸好……你们没吃。”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遗憾。
说完这句,她身后那扇原本紧锁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门外,是浓稠的、却代表着生路的黑暗。
我们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冲出门,撞进冰冷的夜气中,拼尽全身力气向远离那点昏黄灯光的方向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才敢回头。
那座小木屋早已看不见了。但风中,似乎还隐隐约约送来一阵阵“嘿嘿……嘿嘿嘿……”的冷笑声,缥缈而怨毒,缠绕在耳际,久久不散。
天亮时分,我们如同两滩烂泥,终于遇到了早起的山民,被带回了正确的路上。回到县城,我们大病一场。病愈后,孙畅的爷爷听完我们的经历,只是久久地抽着旱烟,最后叹了口气:“那是饿死鬼找替身。你们守住了口,就是守住了魂。”
从那以后,我和孙畅再也不敢轻视任何古老的告诫。每次户外活动,我们都严格遵守规矩,尤其是面对山中独户时,无论多么疲惫困顿,我们都会选择绕行,绝不靠近。
因为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有些门,一旦敲开,付出的代价可能就是永恒。而有些饭,香气扑鼻,尝一口,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