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
刘一手看着傅文那双只是微微发红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炒了一辈子茶，手心的老茧厚得能防烫，但也绝不敢像傅文刚才那样，在锅温最高时直接徒手入锅翻搅。
那不是蛮干，那是精准到极致的控制。
“姑爷...您刚才说的标准...”刘一手的语气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恭敬，“老朽愚钝，这炒茶的火候、手法，全看当天茶叶的状态和天气，如何能定下死标准？”
“不是死标准，是基准线和操作规范。”傅文接过单清辞让人匆匆取来的纸笔，一边研墨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比如这乌牛早，锅温分三个阶段，初期杀青温度最高，但不能超过某个数值，后期理条温度最低，但不能低于某个数值。这个数值范围，就是标准。”
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在纸上画出一个简单的温度曲线图。
“看不懂。”刘一手老实承认，他身后的师傅们也纷纷摇头。这些弯弯绕绕的线，对他们来说如同天书。
傅文也不意外，换了一种方式：“这么说吧，刘师傅，您觉得炒出一锅好茶，最关键是什么？”
“自然是火候！”刘一手毫不犹豫。
“好。那您如何判断火候？”
“用手感，用眼看茶叶颜色变化，用鼻闻香气。”
“这些感觉，能否用更具体的方式描述出来？”傅文引导着，“比如，手感‘温热’，是多大程度的热？茶叶颜色‘黄绿’，具体是哪一种黄，哪一种绿？香气‘浓郁’，是类似哪种花果的香？”
刘一手被问住了。他凭的是几十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和直觉，哪里说得这么细致？
“说不出来，就没办法准确传授。”傅文一针见血，“你的徒弟只能靠猜，靠蒙，靠一次次失败来摸索。效率低下，品质全看运气。”
他不再等刘一手回答，开始在纸上飞快地写下：
【天字号·乌牛早炒青标准（初稿）】
· 第一阶段（杀青）： 锅温：手感灼热，但手距离锅底一寸处能停留三息。茶叶状态：叶色转暗，叶质变软，青草气散尽，清香显。耗时：约莫数三十个数。
· 第二阶段（揉捻）： 锅温：手感热而不烫。手法：以抓、搓为主，力度... ...
· 第三阶段（理条干燥）： ... ...
他写得不快，用的都是老师傅们能理解的、最朴素的描述，将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尽量量化、具体化。
单清辞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是心惊。她自幼接触茶事，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制茶工艺剖析得如此透彻，仿佛将一件精美的瓷器打碎，让你看清每一片碎片的形状和纹理。
刘一手和几个老师傅也凑过来看，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着看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傅文写的这些，虽然用语简单，却精准地抓住了每个阶段最核心的特征。甚至有些细节，是他们自己都模模糊糊感觉到，却从未如此清晰总结过的！
“这...”刘一手指着“手感灼热，但手距离锅底一寸处能停留三息”这一条，喃喃道，“原来...原来是这个感觉！”
“标准不是束缚，是工具。”傅文放下笔，看着众人，“有了这个基准，新手可以快速上手，老师傅可以互相印证，查漏补缺。更重要的是，能保证我们单家出产的每一批‘天字号’，品质都稳定在这个水准之上。”
他目光扫过几个面露思索的年轻学徒：“你们几个，识字吗？”
被点到的几个年轻人怯生生地点头。
“好。”傅文将写满字的纸递给他们，“把这上面的内容抄录几份。从今天起，你们不用干杂活了，跟着我，也跟着刘师傅，就做一件事——理解和掌握这个标准。”
他又看向刘一手：“刘师傅，您是行家。这标准肯定还有不完善的地方，需要您和各位老师傅根据实际操演，一起修订，把它变得更精准，更实用。这不是我傅文一个人的标准，这是未来单家作坊所有人的标准。”
一番话，既肯定了老师傅的价值，又指明了方向，更赋予了责任。
刘一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原本的那点轻视和抵触，在对方展现的绝对实力和这番高屋建瓴的见解面前，早已烟消云散。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傅文，郑重地拱了拱手：
“姑爷...大才！老朽...服了！就按您说的办！”
这一揖，代表的不只是他个人的臣服，更是单家核心技术团队，对傅文权威的正式认可。
单清辞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知道，傅文已经用他不可思议的方式，敲开了单家最坚固的一个堡垒。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管事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也顾不上礼节，气喘吁吁地喊道：
“大小姐，姑爷！不好了！瑞丰茶行的人...带着货，堵到我们城南铺子门口了！说...说我们单家欠他们的款子到期了，要是今天不还，就要拿铺子抵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