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国庆黄金周,为了逃离城市的喧嚣,我选择了独自前往心心念念的云南。大理的风花雪月早已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却没想到,这次旅程会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刻入我的记忆。
抵达大理时已是傍晚,古城的灯火与熙攘人流印证着旅游旺季的热度。我提前预订的酒店位于古城外,是一家在网上评价略显参差但颇具特色的老式客栈。拖着行李,沿着青石板路走了一小段,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风格院落出现在眼前,木门上的漆色斑驳,透着岁月的痕迹。店名在此便隐去不提,毕竟后续的经历,实在不宜影响人家的生意。
前台接待我的是个年轻的姑娘,笑容很甜,但不知为何,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别的什么。她熟练地为我办理入住,在递过那张老式磁卡房钥匙时,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轻声补充道:“您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那间。” 我接过房卡,道了谢,正要转身去客房,她却忽然又开口,声音压低了些:“晚上……早点休息。”
这话没头没尾,让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我下意识地问。
姑娘笑了一下:“啊,没……没什么,就是这边老房子,隔音可能不太好。您好好休息。”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仓促,反而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客栈没有电梯,我提着行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往上走。三楼走廊的灯光昏黄,尽头更是几乎隐没在黑暗里。我的房间,就在那黑暗的尽头。打开门,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内部倒是比想象中宽敞,典型的木结构,榫卯相接的梁柱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古朴。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山水画,意境悠远,但画纸的边缘已经卷曲。床单和被套看起来干净,只是微微有些发黄,像是洗了太多次。总体而言,虽然陈旧,但尚可接受。
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我靠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处理完一天积攒的信息,时间已近晚上十点半。我冲好了澡,旅途劳顿袭来,我打了个哈欠,关掉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准备入睡。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模糊边界时,一阵清晰的声音钻入耳朵——是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我皱了皱眉,强撑着困意回想:刚才洗完澡,明明亲手关紧了水龙头啊。或许是太累了记错了?无奈,我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进卫生间。果然,水龙头正缓缓地滴着水,汇聚在陶瓷洗手盆里,发出清脆而固执的声响。我伸手,再次用力拧紧了龙头,确认它不再滴水,才回到床上。
然而,睡意刚刚重新聚拢,那“滴答”声又来了。这次不是缓慢的滴落,而是变成了细小的水柱,“哗哗”地流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有些恼火地再次起身,查看那个老式黄铜水龙头。它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我拧动时,感觉阀芯似乎有些松动。看来是坏了。我懒得再折腾,从旁边扯过一条毛巾,仔细地缠绕在水龙头嘴上,打了个结,试图阻隔水流声。果然,声音变得沉闷,几乎听不见了。我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关掉最后一盏床头灯,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月光透过木格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闭上眼,努力忽略心头那一点莫名的不安。
就在意识再次开始模糊的时候,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沙……沙……沙……”
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房间里轻轻走动。脚步很慢,很轻,但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心脏猛地缩紧。“谁?” 我猛地坐起身,声音因恐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无人回应。
那“沙沙”声也停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我瞪大了眼睛,拼命在黑暗中搜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隐约看见,在房间靠窗的那个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长发直垂到腰际,穿着一件样式古旧的白色长裙,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头皮阵阵发麻。我想尖叫,想逃跑,但极致的恐惧像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钉在床上,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动弹不得。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睡衣。
我在心里疯狂地祈祷,像个最虔诚的信徒:“不要转身……千万不要转身……求你了……”
然而,我的祈祷落空了。
那个白色的人影,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她的动作僵硬而诡异,仿佛关节生了锈。随着她的转动,我看到了长长的、几乎覆盖了整张脸的头发,然后……是头发下的脸。
那张脸,惨白如A4纸,没有任何一丝血色。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像两个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窟窿,幽幽地对着我。她的下巴异常尖削,几乎不像人类该有的轮廓。
“鬼……有鬼……” 我想大声呼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她开始向我走来,依旧是那种缓慢而僵硬的步伐,每一步落地,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她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手指细长得过分,指甲又长又黑,在微光下反射着不详的光泽,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像是要来抓取什么。
突然,她那张黑洞洞的嘴,露出了一排尖尖的白牙,用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带着强烈回音和冰冷质感的嗓音,说出了那句让我浑身汗毛倒竖的话:
“你在这里……是等我的吗?”
我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本能终于冲破了部分束缚,我拼命想挪动身体,但四肢依旧沉重得不听使唤。她走到了床边,俯下身,那张惨白诡异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陈腐气息的寒意笼罩下来。
她伸出那只带着又长又黑指甲的手,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臂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然后,指甲猛地用力,划过我的手臂。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到手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渗着血珠的红痕。
“啊!” 极度的疼痛和恐惧终于冲开了我的声带,我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尖叫。
她似乎被我这声尖叫取悦了,喉咙里发出了低沉而连贯的“嘿嘿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干涩、阴冷,充满了恶意和一种扭曲的快感。
她的手再次伸过来,这次不再是划,而是掐。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我的手臂,然后猛地收紧。
“呃!” 我痛得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掐得极其用力,手指深深地陷入我的皮肉里,并且还在不断加力。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的血液流通被阻断,皮肤下的组织在哀嚎。
“你……你别……别这样……”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求饶,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哀求,只是持续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笑声,手上的力道一丝不减,仿佛要将我的手臂生生掐断。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到被她掐住的地方,皮肤迅速变成了青紫色,并且范围在不断扩大。
时间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变得无比漫长。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感觉身体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空,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拼命挣扎,想踢动双腿,想挥动另一只手臂,但身体依旧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
“救命……谁来……救救我……” 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最终,眼前彻底一黑,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我在一片冰冷和僵硬中恢复了意识。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臂和脚踝处传来的、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害怕一睁眼,又看到那张惨白的脸和黑洞般的眼睛。
然而,视线所及,房间里似乎空无一物。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间……
下一秒,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个白色的身影,并没有消失。她此刻正站在房间靠墙的那个老式梳妆台前,背对着我,微微前倾,似乎在……照镜子?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片模糊的昏暗,根本看不清任何影像,但她却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甚至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手臂和脚踝钻心的疼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向房门,一把拧开门锁,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木质楼梯在我赤脚的踩踏下发出巨大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一楼大厅,体力彻底透支,腿一软,瘫倒在前台旁边的木质长椅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值班的老板被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来。“先生?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抬起头,脸色想必是惨白如鬼。我指着楼梯的方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有……有鬼!三楼!最里面那间房!有个……有个长头发的女人!白衣服!”
老板听到“三楼最里面那间房”时,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瞬间复杂起来,有惊讶,有了然,还有一丝深沉的无奈和悲伤。“你……你住进那间房了?”
“是……是啊!”我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我看见她了!她……她还掐我!”我抬起手臂,将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展示给他看,脚踝上也有同样可怕的掐痕。
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多年的积郁。“唉……那是我妹妹。”
“你……你妹妹?”我愣住了。
“是啊,二十年前……她就在那里出的事。”老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那时候,被一个外地来的男人骗了感情,一时想不开……就从那间房的窗户……跳了下去。”
我听得脊背发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间房,以前就是她的卧室。”老板继续说道,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走了以后……就一直不太安宁。有人说,偶尔会看到她在房间里……或者走廊上……”
“她……她为什么要掐人?”我看着手臂上依旧隐隐作痛的淤痕,心有余悸。
老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她活着的时候,性子就有点……执拗,认死理。被骗之后,怨气就更重了。据说……她一直觉得孤单,想找个人……陪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她好像……很享受看到别人痛苦。掐得越狠,她好像……就越开心。”
我浑身一抖,想起她那“嘿嘿”的冷笑和毫不留情的力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她刚才就掐了我!非常用力!”
“你……你没事吧?”老板关切地问,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摇摇头,手臂和脚踝的疼痛虽然剧烈,但更多的是皮肉伤和淤血。“不用了……我……我就在这等天亮吧。” 我只想待在有点人气的地方,再也不敢独自回到那个房间,甚至不敢靠近那片区域。
老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给我拿来了一床厚厚的毛毯。我裹着毛毯,蜷缩在冰冷的木椅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惊魂未定的脸。我不敢合眼,死死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期盼着黎明尽快到来。
当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逐渐驱散黑暗,照亮了客栈大堂时,我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天亮了,我立刻回到三楼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所有行李,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下楼退房时,老板看着我,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歉意。
临走前,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和那份残留的恐惧,问道:“她……你妹妹,为什么二十年了,还一直留在这里不肯离开呢?”
老板站在客栈门口,晨光勾勒出他略显佝偻的身影。他望着远处逐渐苏醒的古城,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轻声说:
“因为……她一直找不到真正能陪她的人啊。她的怨气太深,执念太重……她就是想找个伴,能真正理解她的痛苦,陪她一起……离开这里。”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得我心头一颤。我不敢再细想下去,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承载着悲伤与诡秘的百年老宅,将那段恐怖的记忆,连同那个寻找“陪伴”的白色身影,永远地留在了身后渐行渐远的大理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