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宫门大开。
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相貌威严，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当先走了出来。
两名身着祭服的健硕少年则紧随其后。
张辅行礼道：“参见燕王殿下！”
张氏兄妹也赶忙跪了下去。
朱棣摆手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待几人起身后，朱棣又抬头望向了张升，问道：
“你就是近来名动北平的张神医？”
张升忙道：“些许虚名，不值得殿下挂齿。”
见朱棣疑惑的望向了张子苓，忙解释道：
“这是舍妹，郡主抱恙，毕竟男女有别，小人便斗胆带了她同来，还望殿下恕罪。”
朱棣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懂礼之人。”
顿了顿，他又问道：“如今除了咸宁郡主外，王府中的几个宫女宦官也已患了痘疹。
本王担心疫情在城中蔓延，祸及百姓，但却苦无良策，不知你有没有什么良方？”
张升暗道：难怪就连诸王中最为聪明的晋王，都很难寻到燕王的错处。
就凭他忍住不提救治自己女儿之事，却先询问预防百姓患病的方法，就足可见一斑！
遂当即答道：“回禀殿下，现有预防痘疹的法子有痘衣、痘浆、旱苗、水苗等几种。
大致就是取材于病患，让人感染一次痘疹。
虽然对部分人有效，但成功率并不高，而且危险性很大。
不过小人倒是有一个法子，名曰熟苗法，就是还未曾试验过。”
朱棣思量了片刻，问道：“何为熟苗法？”
张升道：“所谓熟苗，便是将出得好的痘痂，连续接种七次以上进行减毒。
最后选择最好的痘痂，作为疫苗接种。”
朱棣问道：“你能有几分把握？”
张升躬身道：“小人不敢欺瞒殿下，此方至多六成左右的人能有成功免疫的机会。”
康熙帝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研制出的熟苗法，其实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获得免疫力。
张升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毕竟没有亲自试验过，因而先留出余量，日后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朱棣抚须道：“六成？那也不算低了，起码疫病便不会在北平蔓延开来。”
说完，朱棣伸手朝身后的官员一引，又道：
“你有何需要，皆可寻葛长史，至于良医所，本王会命他们全力配合。如此安排，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升拱手道：“多谢殿下鼎力相助，不过除了熟苗法外，小人还想斗胆向您求一样物事。”
朱棣问道：“何物？”
张升道：“硫磺。”
朱棣听后，语气中却带了几分寒意：“你要硫磺作甚？”
原来，硫磺在明代是重要军需物资，因此对硫磺的需求量很大。
流入明朝的硫磺主要来自琉球和日本。
洪武六年，琉球的中山王进贡硫磺千斤。
永乐元年，日本贡硫磺一万斤。
宣德八年贡硫磺二万二千斤。
景泰四年，附载硫磺达三十六万多斤（一说为三十九万斤）。
据《明会典》、《外夷朝贡考》的相关记载，在明代，安南、逞罗、苏门答刺、锡兰山等国的贡品中均有硫磺，可见明朝对其需求之大。
见了朱棣冷酷的样子，张升心中顿时一凛，但却镇定心神，正色道：
“殿下有所不知，硫磺除了能做火药外，亦有着极强的药用成分。
若是用其做成硫磺皂，不仅能去屑止痒，而且还能对包括痘疹在内的诸多皮肤病有着预防和辅助治疗的功效。”
朱棣紧盯着张升的眼睛，问道：“硫磺还能作药用？”
张升知道，此时绝不能有丝毫闪烁回避，于是迎着其目光道：
“小人绝不敢欺瞒殿下。”
朱棣面色稍缓，问道：“你需要多少硫磺？”
张升道：“小人斗胆请问殿下，北平现下有多少人口？”
朱棣不假思索的答道：“有五十三万一千七百三十三户，差不多二百六十一万九千多人吧。”
说这话时，朱棣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长史葛诚面色微变。
张升却将其看在眼里，为了掩饰，连忙低头数了数手指，才道：
“二百六十多万人，那起码需要两千斤硫磺才行。”
十分喜欢并且擅长使用火器的朱棣听后，不禁皱眉道：
“两千斤？整个北平硫磺的存量也就不到两千五百斤。
如若都给你做了这硫磺皂，待到蒙古人再来犯边，本王又该如何应对？”
张升当然不能明言，小人熟知这段历史。
自从王爷您在洪武二十三年招降北元太尉乃儿不花，以及洪武二十四年擒获番将阿失里后，蒙古人在接下来的几年便老实得很，没有敢再来大规模的侵扰明朝，王爷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便是。
因为若是那样的话，朱棣恐怕不是将其当成妖言惑众者下狱，便多半会把这个疯子赶出王府。
因此张升思索了一番后，才躬身劝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是将士们纷纷病倒，即便有火器可用，又怎能去迎战来犯之敌？”
朱棣还是有些犹豫，道：“你要的硫磺实在太多，即便本王允准，天子也未必能够同意。”
张升暗自思忖：硫磺皂是二十世纪中叶才发明出来的，而康熙朝的医生们，在没有硫磺皂可用的情况下，都将熟苗法的免疫率提高到了八成。
张升啊张升，你枉读多年医书，怎么就对自己这般没信心！
想到这里，张升狠了狠心，拱手道：“若是能有硫磺皂相佐，小人有信心将成功率提高到八成左右！”
朱棣问道：“此话当真？”
张升躬身道：“殿下面前，小人怎敢妄言。”
朱棣颔首道：“好。”
说着转头吩咐道：“张辅，传本王之命，让你爹即刻押运两千斤硫磺来。”
然而，张辅还未来得及答应，高阳郡王朱高煦就赶忙上前一步，提醒道：
“父王，兹事体大，您要不然还是先行请示皇爷爷吧？”
朱棣却摆手道：“事急从权，此事既然关系到北平众多百姓的生死，又怎可再做耽搁？
朝廷那边，我自会上奏本请罪。”
张升见状，也不由对眼前的这位燕王心生敬意，暗道：
且不论朱棣此举的真正意图，只说这份当断则断的果敢，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待到张辅领命而去后，朱棣方才问道：
“咸宁郡主的病症，你可有医治之法？”
张升道：“回禀殿下，小人并无万全之法，但却敢保证，定会尽力一试。”
朱棣颔首道：“甚好，本王信你是可托付之人。”
说着他叹了口气，又道：“世子不听本王和王妃之言，执意要留在郡主宫中照料。
你代本王好生劝劝，实在没法子，也定要照看好他。”
张升躬身道：“小人遵命。”
由于燕王府规模宏大，张氏兄妹随在长史葛城身后，直走了将近盏茶功夫，方才来到咸宁郡主所居的静姝宫外。
只见宫院中忙碌之人川流不息，无论是宫女宦官，还是良医所的医官们，面上都系着白布，四下里更是弥漫着阵阵药气。
张氏兄妹连忙戴上了用手巾自制的“口罩”，张升也递给了葛诚一个，道：
“长史大人，这个帕子，小人是用菖蒲、艾叶等药材熏制过的，围上起码也能有些功效。”
早就以袖掩面的葛诚，伸出了另一只手接过，道：
“那便多谢张大夫了。”
随即忽然敲了敲额头，道：“王爷今早交待的事宜，我险些忘记。
这样，本官先去处理，你等自行前往可好？”
张升拱手道：“烦劳长史大人引路，小人已足感盛情，况且方才已有一位公公，代为通禀过世子殿下，实在无需再麻烦您。”
葛诚暗自松了口气，一语双关的说道：
“张大夫能在北平城声名鹊起，看来果非幸至。”
于是张氏兄妹便穿过宫院，朝着静姝宫正殿行去。
可刚走到殿门外，便听得殿中一人焦急地喊道：
“赵良医，我妹子突然咳嗽不止，你快想想法子！”
只听赵良医唯唯诺诺地说道：
“世子殿下，方才郡主服了药，本已安然睡下，可不知……不知为何，怎么又突然咳了起来。
请殿下稍安勿躁，下官这便去想法子。”
张升赶忙走上前去，只见一个身躯硕大无比，看起来约莫有着三百来斤的胖子青年，正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榻边。
想来便是燕王世子朱高炽，于是便行礼道：“小人张升，参见世子殿下。”
愁眉不展的朱高炽，听到张升的名字，犹如在黑暗中望见了一道光束，连忙说道：
“张大夫不必多礼，我知道你的大名。”
说着轻轻拍了拍咸宁郡主由于剧烈咳嗽而不断起伏的背脊，问道：
“你有没有法子救我妹妹？”
张升道：“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郡主之症既有痰也有声，乃是痘疹所引发的咳嗽。
只需服下桑菊饮便可缓解症状。”
朱高炽大喜，忙道：“那便快快给我妹子服用！”
张升躬身称是后，便取过纸笔，快速的写下了方子。
按规矩，王府中所有的药方，都必须经由良医所的医正审阅无误后，方才能够给贵人们用。
可赵医正看后却道：“世子殿下，这方子下官闻所未闻，不敢贸然给郡主使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