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艺术节汇演的巨大成功,如同一次绚烂的集体狂欢,余波在校园里荡漾了数日。《听见颜色》的视频片段被广泛传播,苏念的名字与"油画天才"这样的词汇紧密相连。
510宿舍沉浸在喜悦中,许茜兴奋地规划着庆祝活动,林岚则把演出画面画成了精美的动漫插图。
苏念感激这份喜悦,也努力融入其中。然而,当喧嚣沉淀,那些被短暂忽略的东西便再次浮现。时瑾年那句沉甸甸的"别无选择",像一根隐秘的刺,时时刺痛着她。而比这心绪更具体的,是卷土重来的视觉困扰。
艺术节期间,全神贯注的创作暂时压制了那些异常。可现在,它们变本加厉地回来了——看书时字迹扭曲,调色时判断失准,阳光下眼前泛起碍眼的光斑。这种掌控力逐渐流失的感觉,勾起了一种深埋心底的、熟悉的恐惧。
汇演热潮稍退后,一个周二上午,苏念独自预约了眼科医院的专家号。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那个被白色笼罩的童年。记忆深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以及指尖触摸世界时那种不确定的惶恐。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候诊区坐满了人,空气里漂浮着无声的焦虑。苏念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叫号屏幕,感觉时间格外漫长。她莫名想起了时瑾年,想起他可能也正身处某种无形的"牢笼",同样感到无助。
"苏念。"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一系列精密而冰冷的检查接踵而至。当进行视野检查,要求她注视前方并报告余光中光点的出现时,那种因视野缺损而导致的部分区域"看不见",与她童年失明时那种彻底的黑暗感觉如此不同,却又诡异地相连,让她后背渗出冷汗。
最后,她拿着厚厚一叠报告,坐到了头发花白的专家面前。
老医生仔细比对着一张张影像,眉头越皱越紧。诊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沉重。
"苏同学,"他的声音低沉,"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你的角膜出现了病变,是一种退行性的病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但眼神里的凝重无法掩饰。"目前来看,视力衰退的趋势......是不可逆的。"
"不可逆"。
这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童年时,医生和父母也曾用类似的沉重语气讨论她的眼睛,那时年纪尚小,懵懂多于恐惧。但此刻,她完全明白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医生......"她的声音干涩,"是会......再次失明吗?"
医生沉默了一下,这沉默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人窒息。他轻轻叹了口气:"病变会逐渐影响角膜透明度,导致视力持续下降,模糊、眩光、色觉异常都会加重。你需要有心理准备......这个过程,可能缓慢,也可能......发展得比较快。"
他后面关于"药物治疗延缓进展"、"定期复查"的话,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
医院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无比浓烈,与记忆深处那段黑暗岁月的气息完全重合。她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缓缓坐下,低头看着诊断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角膜基质层营养不良"、"进行性视力损伤"、"预后不良"......
"不可逆......"
她捏着诊断书的指节泛白,纸张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妈妈"。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挂断,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念念,在忙吗?"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妈妈看了你们艺术节的视频,真是太棒了!你爸爸也看了,我们俩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觉。"
苏念用力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嗯,演出挺成功的。"
"你的那幅画,颜色用得太美了。邻居王阿姨看了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运用色彩的孩子。"母亲的声音里满是骄傲,"最近是不是很累?要多注意休息,别总是熬夜。"
"我知道的,妈。"苏念轻声应着,目光却死死盯着诊断书上"进行性视力损伤"那几个字,"你们别担心,我挺好的。"
"真的吗?"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敏锐,"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还是......眼睛又不舒服了?"
苏念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母亲总是这样,隔着电话都能察觉她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轻松的语气说:"没有,就是刚睡醒,嗓子有点哑。眼睛挺好的,画画完全没问题。"
她说出这句话时,感觉诊断书在手中发烫。
"那就好......"母亲似乎稍稍放心,但语气里仍带着一丝疑虑,"念念,你要记住,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你的眼睛......我们好不容易才......"
"妈,我真的没事。"苏念打断母亲,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就是最近作业比较多,有点累。你和爸爸照顾好自己,别老是操心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好,那你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外卖。钱够用吗?要不要妈妈再给你转点?"
"够的,够的。"苏念急忙说,"我接了个插画的兼职,收入还不错。"
她又和母亲聊了几句家常,努力让对话听起来轻松愉快。挂断电话的瞬间,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
周围的世界,仿佛响应着这纸判决,开始在她眼中一点点失去色彩。
走廊尽头窗户透进的阳光,变得刺眼而苍白;远处绿色植物的鲜活绿意,正渐渐褪成灰调;她身上那件最喜欢的暖黄色毛衣,也黯淡得如同蒙尘。
色彩......是她的世界,她的语言,她的生命!她刚刚用它们创造了舞台上最绚烂的乐章,仿佛是对她过去黑暗中岁月的一次盛大告别和补偿。可如今,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它让她短暂地拥抱过光明与色彩,然后告诉她,这一切终将被收回。
那种即将再次坠入无边黑暗的恐慌,比初次面临黑暗时更加深刻,更加绝望。因为她已经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斑斓,已经用画笔触摸过光的形状。失去已知的光明,比从未见过光明,要痛苦千百倍。
她想起母亲刚才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关切,想起父母这些年为她眼睛付出的心血。如果让他们知道......她不敢想象。
必须要坚强。就像童年那次手术前,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念念不怕,爸爸妈妈一直都在。"
可是这一次,她真的要一个人面对这场不知尽头的战役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童年那段失明岁月里的无助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而这一次,前方等待她的,可能不再是暂时的黑暗和最终的手术曙光,而是永久的、不可逆转的褪色与模糊。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念念,妈妈给你寄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干,记得去取快递。爱你。"
看着这条消息,苏念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快速擦掉眼泪,回复道:"谢谢妈,我也爱你们。"
然后,她把那张诊断书仔细折好,放进背包最里面的夹层。
她独自坐在那里,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人来人往的长廊里,感觉自己正一点点下沉,沉入一个比童年那次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绝望的深渊。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是她通往这个深渊的、最残酷的指引。
而现在,她必须学会一个人带着这个秘密,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