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意,像是无数根细密的冰针,从跪着的膝盖骨缝里钻进来,沿着脊椎一路蔓延,直冲天灵盖。
傅文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晃动的白幡,弥漫的香烛烟尘,还有一张张或悲戚、或麻木、或带着算计的陌生面孔。耳边是嗡嗡的哭声、和尚念经的木鱼声,以及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嘈杂。
他正跪在一个灵堂里。
身前,是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棺前灵位上,赫然写着——显考单公讳明远之灵位。
单明远?谁?
一股庞杂而混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胀痛。
大胤朝,江城,茶商单家……赘婿傅文……岳父单明远暴病身亡……家业摇摇欲坠……
信息快速闪过,傅文,这位前世在全球商海叱咤风云、见惯风浪的巨擘,几乎是瞬间就厘清了现状。
穿越了。
而且,是穿越到了一个开局就跪在灵堂上、身份尴尬、处境堪忧的赘婿身上。
饶是他心志坚毅如铁,此刻心头也忍不住飘过一句脏话:这穿越体验,真他妈的坑爹!
前世他站在财富和权力的顶端,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跪在地上,像件无人问津的摆设?
几乎是本能,他那久居上位的灵魂开始审视周围。目光如最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灵堂里的每一个人,分析着他们的表情,揣度着他们的心思。
“我那苦命的兄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撒手去了啊!”
一声尖锐的哭嚎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穿着重孝、体态微丰的妇人扑在棺材旁,捶胸顿足,哭声震天。
“你留下这偌大的家业,留下清辞这没经过事的丫头,还有这一大家子拖累……你可叫我们怎么活啊!”
傅文眼神微凝,记忆告诉他,这是单明远的妹妹,他的姑母,单李氏。
这哭声……情感充沛,但总觉得有点过头了。傅文的视线落在单李氏那虽然红肿,却时不时飞快扫视周围族老和管事们的眼睛上,心里冷笑一声。
演技浮夸,目的不纯。
果然,那妇人的哭腔猛地一转,手指如同毒蛇出洞,倏地指向跪在地上的傅文,指甲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
“还有这个扫把星!自打他进了我们单家的门,咱们家就没安生过!定是他命硬,克死了我兄长!如今家业眼看就要败了,他可倒好,还在这儿装死充愣!”
恶意的浪潮扑面而来。灵堂上所有的目光,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傅文身上。
若是原主那个懦弱胆怯的少年,此刻怕是早已吓得瑟瑟发抖,涕泪横流。
但此刻,跪在这里的,是一个经历过无数商业谈判、董事会逼宫、乃至枪林弹雨的灵魂。
傅文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争辩,没有哭诉,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
他只是,平静地看向单李氏。
那眼神,深邃,冰冷,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温度。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单李氏那尖锐的哭嚎,竟被他这无声的一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她感觉像是被一头蛰伏的猛兽盯住,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傅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穿透了灵堂的嘈杂:
“姑母哭灵,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侄婿愚钝,见姑母眼角余光,似乎始终在几位管事身上流连……莫非,是担心父亲走后,几位管事不尽心么?”
一句话,轻飘飘的。
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单李氏最心虚的地方!
她哪里是担心管事不尽心?她是在观察那些管事的反应,盘算着谁能拉拢,谁要打压,为自己和儿子争权夺利铺路!
这话里的机锋,在场的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来?
一瞬间,灵堂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几位被点到的管事神色各异,有的低头,有的皱眉。原本还有些同情单李氏的族亲,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狐疑。
单李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傅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准备好的所有撒泼打滚的招数,在这轻描淡写却又锋利无比的一句话面前,全都失效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中带着疲惫的女声响起,暂时化解了这诡异的僵持。
“姑母。”
傅文移开目光,看向来人。
一身缟素,身形纤细,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泛着红,显然是悲痛过度。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雪中顽强支撑的细竹。
单清辞。他名义上的妻子,单家如今名义上的掌舵人。
“灵前喧哗,惊扰父亲安息,大为不妥。”单清辞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姑母伤心过度,语无伦次,还是先下去歇息吧。来人,扶姑母回去。”
单李氏气得浑身发抖,但被单清辞拿“惊扰亡灵”的大帽子一压,又见众人神色不对,只得狠狠瞪了傅文一眼,在一阵更加夸张的干嚎声中,被丫鬟半扶半拽地拉了下去。
单清辞这才将目光转向傅文。
那眼神里,有深切的悲痛,有沉重的压力,有对未来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而在看向傅文时,则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疏离,以及……一丝刚刚升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疑。
眼前的傅文,陌生得让她心惊。
那种平静,那种冰冷,那种一句话就逼退姑母的气势……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赘婿。
他刚才那一眼,连她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底发寒。
她没有对傅文说什么,甚至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没有。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然后便转身,继续去应对那些络绎不绝的吊唁宾客。
那清瘦的背影,在满堂素白和暗流涌动中,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坚韧。
傅文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他微微垂下眼帘,视线落在青砖地面上。那里,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正奋力拖着一粒比它身体大上数倍的白色饭粒,在砖缝的坎坷间艰难跋涉。
弱小,忙碌,却带着一种不屈的生命力。
傅文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里,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捻着一串不存在的佛珠,或是签署一份价值亿万的合同。
单老爷死了。
单家内忧外患,这艘破船即将沉没。
他是个身份低微、备受歧视的赘婿。
内部有单李氏这样的蠢蠢欲动的蛀虫,外部……不用想,必定是群狼环伺。
这局面,烂得不能再烂。
但……
傅文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前世,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种看似绝境的废墟之上,建立起属于他的、全新的商业秩序。
膝盖依旧传来阵阵刺痛和寒意,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那只蚂蚁终于成功地将饭粒拖进了安全的缝隙。
傅文缓缓抬起眼,再次扫过这压抑的灵堂,目光最后落在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上。
他在心里,对自己,也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轻声说道: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