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天子坐明堂,风雪刀兵凭书望。
太渊六年,上皇上后山陵崩。
太渊帝在明堂守灵,想起幼时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
在燕宫的无间府,他困住了潜行入紫川的圣国皇帝。
斥之为敌国奸细,就是此时杀了,圣皇又能作何困兽之斗?只是砧板之肉罢了。
可那被俘虏的他国之君,不但不觉得屈辱,还在见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展露狂喜。
竟是分毫不想掩饰。
即便他能猜想到,对面之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作为一国之主,在他人领土被抓,难道还指望着亲缘与恻隐,就能脱身了?
那圣国皇帝还真是够自恋的。
也够狂妄。
他是不明白的,直到母皇进来看他,也见到了圣国君主。
馥姝姑姑带他出去,他还想多言一句“千万别放了他。”
可母皇放了。
母皇与父亲,一直都未断情愫。
母皇是想杀了父亲的,为了自己统一天下的理想,为了成就自己千古一帝的荣耀,但可惜终究是差一点,而在不差的时候,又偏偏下不了手…况且,父亲也不是池中物。
于是母皇败了,阴差阳错地寸寸应验了命理,龙首凤尾,退居后位。
“乐昌她们这一代的小孩子,哪里有什么出息啊?争抢园林马场,夸耀珠宝奇珍…哪像我们当年,争什么园子?争天下才有意思。”
灵前的三炷香被风吹得露出一瞬鲜红的火芯,又转瞬成了银白的灰,堆砌其上。
太渊帝对母亲未曾以皇帝的名位终了始终抱有遗憾,想到她生前念及乐昌她们的玩笑话,倒是难得一笑。
母亲该做皇帝的。
她本来也是谪星皇帝。
“所有的杀伐事朕都要做了,朕要给我们萼儿留一个清平天下,天子归来坐明堂,刀兵不必染其身,我们萼儿要做千古一帝,做治世明君!”
灵幡轻动,拂在漆得沉黑的支杖上。
太渊帝轻蹙眉,但还是舒开了。
轻道,“父皇,即便是治世明君,也是要动刀兵的。”
又想到珠牙之战,语气含着不满,“你倒是一如既往会骗人。”
要不然怎么窝在求凰宫里陪母亲,不出来替他征珠牙?
他笑了笑,“朕要恢复母皇的帝号,你们修建的灞陵,从此便是双帝陵。”
“父皇,朕可是替你弥补呢。”
上后生下安王之后,便身染沉疴,后来即便有上皇平分其寿,也是不复康健,对皇位之事也就看的淡了。
倒是叫上皇内疚又焦急,觉其心志不似往昔,仍旧是伤怀失却君位之故,但此时后悔已晚——上后连出门都没兴致了,做皇帝更不想劳心费力。
于是上皇更是歉疚非常,千哄万哄都得个“没心情”的回答,更叫其疚上加疚了。
“至于荑儿…”太渊帝虽对安王近日宠爱外室又因此执意出家之事有所耳闻,但到底不知真况。反而父母已逝,天地间与自己血脉最近者唯有幼弟,他倒是真心想成全安王。
“不管他宠爱的外室是何身份,只要他真心喜欢,就都随他心愿。”
“若是真心发愿修道…朕也为他建道宫,授仙师符箓,让他过自己选择的人生。”
他不是父母,天下江山之稳固当然重中之重,但荑儿……也不是能被放弃与牺牲的。
这两者,本不是择一舍一的交易。
五年前安王仓促纳妃,他以为是荑儿情愿的,之后程妃虽远走,但傅妃与邺妃一直伴安王左右,亦是恩爱之象……
谁知如今看来不是,却变成如今了。
到底,还是他这个兄长未能及时关怀幼弟,看不出荑儿身处困局久矣…
灵位旁置了另一处奉台,上面的燕家至宝——凰虚宝镜映出太渊帝的凤凰真魂。
身形庞然,羽泽流光,瑰丽强大,望之不敢逼视,但形单影只,落在明堂里,乌沉沉的地砖上,飘摇的白幡旁……此刻也照出些孤寂凄清来。
君王不曾失态,对灵位还当父母在生一样,轻轻诉说。
镜中凤凰不动,头向明堂,照出从来未有的迷茫与空洞。
太渊帝站起身,再一次续上灵前三炷香。
他终是无言能诉,无言能禀。
只余一声喟叹,吐露怨言。
“母皇从没抱过儿臣几回。”他仍笑着,“母皇成了母后,却全然属于父皇了。”
“儿臣亦为君,便是江山一统,却也各执一京,便是山高水长。”
从六岁到如今,二十年,他们一家又聚过几年呢?
共度过几回春夏,共话过几回冬雪,又一起行过秋猎,食过秋栗,踏过秋霜么?
一年四季景,他与父母看过几时呢?
玄色漆案光可鉴人,此时更显光润。
太渊帝抹去案上水迹,当做自己从不曾伤心至于失态。
……
慎独守在殿外,而今他虽以军功封爵,但还与从前做影卫时一样守在君王身侧。
“贺将军。”
他循声看去,来者倒不是那位上皇的爱将,少年将军贺宴开,而是贺含章。
说来,贺含章与贺宴开还都是他的表亲。
慎独兀自不动,贺含章来行了个礼。
“将军何必如此。”他只言语一句,但身躯分毫不曾移动,自认为天子近臣,便当如此。
贺含章亦是如此想,“上皇崩逝,许多事,都该不一样了。”
“你本就是天子近臣,往后前程更加不可限量。”
上皇待贺家恩重,将之从一草芥平民之家拔擢为功臣之府,慎独的母亲就是贺家之女,也是由上皇赐婚给惠王为侧妃的。
慎独凯旋而归,荣耀而回,惠王本要认回亲子,却被王妃阻挠,以至慎独本是正大光明的圣室皇族子弟,却不得光明正大地入府。
又因慎独想要清查当年母亲之死,未等开始便被宫中示意放弃。
上皇不允。
但现今……上皇山陵崩了。
“上皇年少时伯父跟随在侧,后来是我,再有宴开,现今陛下身旁又有慎独将军,我们贺家,终究是挣出了门楣,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当该含笑了。”
贺含章对如今的家族盛势很满意,谁能自草莽中擢起,还荣盛两朝?
不禁想难怪那些百年世家都喜欢联姻,联姻当然好啊,慎独就是那位姑姑与惠王的儿子,若非如此,贺家也没人是现今的天子近臣了。
见此时已是守灵夜最后一日,不免懈怠闲话几句。
“慎独将军还未娶妻,我倒是有个堂妹,若是将军不弃,做个执帚妾也是好的。”
他可不愿意让慎独娶贺家女为妻,那该少了助力了。
就如慎独的父亲惠王,自是要娶蔺氏这等四族之女充门面的。
“将军…将军?”
贺含章说了一堆,但好像面前人也不怎么听?
“将军怎么”
“哎!”
他见慎独冲进殿中,赶忙跟着进去。
但刚才明明……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镜中的凤凰还在明堂。
太渊帝枯坐中央,默然看着灵前供奉的,请当世大儒撰写的祭文。
风声混了些别的气息,如竹林里落叶翩然,混进蛛丝飘荡。
轻微,但又叫敏感者霎时惊觉。
他要站起身出门,却被无形之锁禁锢不动。
灵前走出来一个他最不可想之人。
素服白衣,披麻戴孝。
墨发无纹饰,垂在腰间,那人盈盈含泪看向他。
燕萼怔愣在原地。
“陛下。”
她扑进太渊帝怀中,哭道,“五年了,脉脉终于再见到陛下了。”
那怀抱如此真实。
太渊帝来不及感受那触觉,已经将人拥紧,又怕碰疼她再松开。
小心翼翼牵住她的手,执手相看,两人俱是泪眼。
但都含着感动,珍惜,还有所有的委屈与甘之如饴。
“你怎么来了?”
他揩去她的眼泪,“在地府过得不好么?再如何思念朕,也不能这样任性跑出。”
淑后啜泣道,“陛下值此伤心之际,脉脉怎能让陛下一人独担?”
“脉脉想要回来。”
她在太渊帝怀中仰头看他,“脉脉想陪着陛下,永远陪着陛下。”
太渊帝眼中无限温柔,但并不回答,只抱着她,道,“我们一直在一起。”
“不,”淑后皱眉,“我独在幽冥,陛下在人间。”
她推开太渊帝,“陛下为何不救我?”
“为何能更改那么多事,却不能救回自己的妻子?”
白幡上的纹饰闪现金光,似乎在一瞬间地动山摇,金光连成阵法,而淑后在中央。
她谴责自己的丈夫,“五年,你为何不来看我?”
太渊帝对周遭动静恍若未见,眼中只有他的脉脉,但听见这句,只能苦笑,“脉脉,哥哥只是凡人。”
“骗人……你骗人!”
脉脉指着凰镜,“若你不过是凡人,那镜子怎会显现凤凰?”
“你明明是神,却不愿以神的法力救我,让我与你厮守。”
太渊帝闻言心口钝痛,脉脉是这样想他的么?脉脉这般想,一定很苦痛。
但是……
“生死伦常,为夫岂能更改?”
脉脉不饶,“那父皇母后为什么就更改了?”
“上后的命数早该在二十年前就尽了,上皇为之平分其寿,你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