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天，我怀揣着对城市的朦胧憧憬，从闭塞的老家只身来到常州。经同乡介绍，很幸运地在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找到了一份看店的工作。老板姓陈，约莫五十岁年纪，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鼻梁上总架着一副老花镜，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摩挲他那些收来的瓶瓶罐罐，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其他消遣。
他的家就在城郊，是一栋颇有些年头的旧式二层小楼，白墙黛瓦，却掩不住岁月的斑驳。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里那几棵老槐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桠虬结，叶片蓊郁，伸展的树冠如同巨大的华盖，竟将夏日的炎阳遮去了大半，使得整个院子即便在晌午，也透着一股子凉荫。
可我刚来没几天，就觉得这院子，这楼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并非源于其老旧，而是一种更微妙的感觉——一种仿佛从地底深处丝丝缕缕渗出来的阴寒。七月的常州，暑气正盛，可一走进陈老板家，后背总会莫名泛起一阵凉意，那是一种能穿透衣衫、沁入骨缝的冷，与屋外的燥热格格不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陈老板，这屋子怎么总觉得有点冷飕飕的。他正擦拭着一个瓷瓶，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可能是最近收了件宝贝，沾了点阴气吧。”语气平静，却让我心里打了个突。
他口中的“宝贝”，是一对羊脂白玉镯。那是我到店里半个月后，他才偶然向我提起的。一次晚饭后，他难得地斟了点酒，话也多了些。他告诉我，前几个月，他心血来潮，想在院子角落那棵最老的老槐树下挖个小鱼池，结果才动土不深，铁锹就碰上了硬物。小心挖掘之下，竟掘出了一具已经半腐朽的女性骸骨，骨架纤细，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清朝服饰的碎片，而那对品相极佳、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镯，就正正地戴在那骸骨的手腕上。
“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陈老板说起这事时，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微微发抖，“那玉镯，是上好的老坑玻璃种，水头足，没一丝杂色，价值连城啊！我……我竟把镯子从那手骨上褪了下来，没敢声张。”他猛灌了一口酒，脸上满是懊悔与后怕。
可自从这对玉镯被他带入家中，怪事便接踵而至。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就会有一个长发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家里。
“她穿着清朝那种宽袖的服饰，长发直垂到腰际，脸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是血红色的！”陈老板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反反复复地说：‘把玉镯还给我，那是我的。’”
“您……您不是从自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吗？那不就是无主之物？”我迟疑着问，心里却觉得这逻辑说不通。
“是啊！”陈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可那骸骨被我胡乱处理了，现在这对玉镯，我来路说不清道不明，想转手都难。而且……我是真的舍不得啊！那可是真正的宝贝！”贪念与恐惧在他脸上交织，最终，贪念似乎还是占了上风。
我劝他不如将玉镯放回原处，或者找个寺庙供奉起来，以求心安。他却连连摇头：“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到手，再说，这玉镯如此值钱，怎能轻易放手？”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陈老板的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他一人。我本已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他却一把拉住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小张，今晚……今晚你陪我住一晚吧，我一个人……实在有点怕。”
看着他近乎哀求的眼神，我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终究没能说出口，点了点头答应了。
夜里，陈老板早早便回了主卧，房门紧闭。我躺在客房的木板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窗外，夜风掠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那声音不像是风吹树叶，倒更像是有无数的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睡去。半夜，却被一阵奇怪的“咚咚”声惊醒。那声音很轻，很缓，不像是急促的敲门，更像是指关节在小心翼翼地、持续地叩击着窗户玻璃。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怦怦直跳。摸过枕边老旧的电子表一看，泛绿的荧光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窗户，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清辉。
“咚咚……”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清晰得仿佛就在窗外。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月光下，院子里赫然站着一个女人！长发如瀑直垂腰际，一身清朝宫装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的脸苍白得毫无生气，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蜡像，而那双眼睛，竟是骇人的血红色！她正面对着我这扇窗户，头颅微微歪着，嘴角向上牵扯出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跌退，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再定睛看去时，窗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我连滚带爬地冲去拍打陈老板的房门，好半天他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听我语无伦次地讲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又来了……她又来了……”
我再次苦口婆心地劝他，赶紧把这邪门的玉镯处理掉。他颓然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只是无力地摇头：“不能送，我……我不能……”
我们两人再也无法入睡，只好枯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相对无言。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那永无止境般的风声。突然，“咚咚咚……”那催命符般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声音的来源，赫然是楼上！
“楼……楼上？”陈老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们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惶。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抄起手电筒，一步步挪向楼梯。木制的楼梯在我们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二楼的走廊更加昏暗，月光只能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些许，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而在那片朦胧的光影交界处，主卧室的门口，那个穿着清装、长发红眼的女子，又一次静静地站在那里！同样的惨白面容，同样的血红双眼，嘴角挂着那抹一成不变的、令人遍体生寒的诡异微笑。
“把玉镯还给我……”她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从很深的地底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那是我的……”
陈老板浑身筛糠般抖动着，牙齿咯咯打颤：“我…我买了……不，我挖……”他已语无伦次。
“不！”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那是我的！”
她开始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重重踩在我们的心脏上，带来一阵阵窒息的压迫感。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赫然发现她的双脚竟是赤裸的，而脚底的颜色是那种暗沉的红褐色，仿佛刚刚从粘稠的血水中跋涉而过。
“走！快走！”陈老板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拖着我转身就向楼下狂奔。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一楼，反手就想将客厅的门死死关上。然而，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伸了进来，抵住了门板！紧接着，那个女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已然站在了门口，与我们近在咫尺！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毫无毛孔的细腻纹理，更能闻到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就像是封闭了数十年的棺木被突然开启，混合着泥土与尸体腐朽的气息。
“把玉镯还给我，”她重复着，血红的眼珠死死盯住陈老板，“那是我的。”
陈老板面无人色，颤抖着手伸向口袋，嘴里念叨着：“给你，给你，都给你……”然而，他掏出来的，并非那对玉镯，而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用朱砂画着繁复符文的黄纸符箓！说时迟那时快，他手腕一抖，以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敏捷，猛地将符箓拍向了那女鬼的额间！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符箓触碰到女鬼的瞬间，骤然爆开一团并不耀眼却充满阳刚气息的金色微光，伴随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向四周扩散。那女鬼发出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整个身影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般剧烈地闪烁、扭曲、变形，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湮灭在门口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那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也迅速变淡，直至消散无踪。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冷汗涔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不断在脑海中回放。
“老…老板？那…那是……”我舌头打结，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陈老板也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扶着门框，勉强站直身体：“没…没事了，小张。一张…一张祖上传下来的‘驱邪符’，压箱底的玩意儿，没想到…真用上了。”他脸上的惊恐稍褪，但眼神深处那抹不安，却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楼上主卧室的方向，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我们两人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难道……那东西还没被消灭？
陈老板脸色难看至极，他咬了咬牙，示意我跟他再上去看看。我们再次踏上那令人心悸的楼梯，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主卧室里，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我们看到房间中央的地板上，那对原本被陈老板锁在床头柜抽屉里的羊脂白玉镯，此刻竟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它们周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完好无损，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从未被移动过，更未被什么符箓力量影响。
“它……它们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锁起来了！”陈老板的声音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我脚底直窜头顶。这玉镯不仅能自行出现，甚至无视符箓的镇压，其蕴含的诡异力量，恐怕远超我们的想象。
陈老板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弯腰想去捡起那对玉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镯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对玉镯毫无征兆地自己动了起来！它们并非滚动，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地、违背常理地凭空悬浮起来，离地约有一寸高，就那样稳定地飘浮在半空中，还带着微不可查的颤动。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幕，寒气顺着脊椎一路爬满了全身。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悬浮的玉镯开始缓缓向房门方向移动，速度不快，但方向异常明确，坚定不移——就像是在为我们引路！
“它……它们要去哪儿？”陈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玉镯飘出卧室，沿着二楼的走廊，不疾不徐地飘向通往一楼的楼梯口。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以及一种被无形命运牵引着的、无法抗拒的无力感。
“跟…跟上去！”陈老板哑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看它…它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
我们跟着那对悬浮的、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玉镯，一步步走下楼梯。玉镯穿过寂静的客厅，没有丝毫停留，径直飘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陈老板颤抖着手打开门锁，玉镯飘了出去，方向明确地朝着院子角落，那几棵枝叶最为茂密、最为阴森的老槐树而去。
最终，玉镯在最大那棵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根部停了下来，依旧悬浮在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微微上下起伏着，仿佛在无声地指示着脚下的土地。
“挖。”那个冰冷、缥缈、不含一丝活人气息的女声，再次突兀地在我们身后响起。猛地回头，身后却依旧是空荡荡的院子，唯有月光和树影。
陈老板看着我，脸上已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干裂。他沉默了几秒钟，眼神由恐惧逐渐转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转身回屋，片刻后，拿来了两把沉重的铁锹。
“挖！”他将一把铁锹塞到我手里，声音嘶哑却带着狠劲，“就在这儿！我倒要看看，这树下到底还埋着什么！”
我们就在那对悬浮玉镯的下方，挥动铁锹，开始挖掘。泥土潮湿而冰冷，带着一股浓郁的、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铁锹切入泥土的“沙沙”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
挖了大约不到半米深，我的铁锹尖端突然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喀”的一声闷响。我们心里同时一沉，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用手和锹背轻轻拨开周围潮湿的泥土，一截惨白色的、属于人类的骨头，赫然暴露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下！
继续向下、向四周小心地挖掘，一具完整的、呈现出某种不自然扭曲姿态的女性骸骨，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骨架纤细，属于一个成年女子。骸骨的身上，还零星残留着一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清朝服饰碎片。而最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是——在骸骨的颈椎位置，紧紧地、死死地缠绕着一根深色的、几乎要完全勒进骨头里的丝线！那丝线的颜色暗沉得发黑，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某些无法分辨的深色污渍，像是不知干涸了多少年的血迹。而骸骨那双空荡荡的手腕处，正对着上方悬浮的玉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归属。
一切都明白了，真相残酷得让人心头发冷。这具女尸，绝非正常安葬。她是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方式，用那根邪恶的“缚魂索”禁锢于此地，意在让她魂飞魄散，或者永世不得超生，承受无尽的痛苦。陈老板无意中挖出了她，不仅拿走了她执念所系、可能是生前挚爱之物的玉镯，更草草地、不敬地重新处理了她的尸骨，这无疑是在她滔天的怨念上，又浇下了一瓢热油。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陈老板便立刻出门，托尽关系，请来了附近一位据说颇有道行的道长。道长来到现场，查看了骸骨与那根“缚魂索”后，面色凝重，确认了我们的猜测。他告诉我们，此女生前必是遭受了极大的冤屈或迫害，死后才被人用如此恶毒的方式镇在此地。那对玉镯是其执念的核心，玉镯不归位，尸骨不得妥善安葬，她的怨气便永难平息。
在道长的主持下，我们为这具百年前不幸殒命的无名女尸，举行了一场简单却庄严的法事。道长诵念经文，焚香祷告，最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根罪恶的“缚魂索”。那对引发了无数惊悚事件的羊脂白玉镯，被郑重地、轻轻地，重新戴回了那纤细手骨的手腕处。随后，骸骨被迁出，择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吉地，进行了隆重的安葬。
当那具承载了百年怨念的骸骨终于入土为安，当那对玉镯随之长眠地下，陈老板家中那股萦绕不散、如影随形的阴冷气息，仿佛被阳光彻底驱散，终于彻底消失了。夏日的热浪，似乎第一次真正地拥抱了这个曾经被阴影笼罩的院落。
自此之后，陈老板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痴迷于追逐那些来路不明、带着神秘色彩的“宝贝”，行事说话间，多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谨慎与敬畏。而那段发生在1995年夏天，关于引路玉镯、清朝女鬼和老槐树下那具被禁锢的冤魂的惊魂记忆，则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它时刻提醒着我，举头三尺，或许真有神明，对于那未知的过往与神秘的世界，人心需怀有最基本的尊重与畏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