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名字那天，我才真正姓陈。
那一行由无数金色经文重组而成的箴言，像一道烙印，灼烧在众人摇摇欲坠的认知之上。
它不再是警示，更像一句冷酷的判词，预言着一条通往自我虚无的终极路径。
箴言之下，缄四城内那颗巨大的“契约之心”开始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节律搏动。
每一次跳动，都并非发出声音，而是向外扩散出一圈无形的震荡波纹。
地面随之轻颤，仿佛大地深处有一面巨鼓被擂响。
那些飘散在空气中、属于素娘和川太公的记忆丝线，像是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引力，被一缕缕地牵引着，投入菌心表面那些保持着无声呐喊姿态的人脸口中。
它们成了这颗心脏的养料。
沈青萝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少年学徒阿卯身上。
她骇然发现，阿卯掌心那枚原本已趋于沉寂的鱼凫目印记，此刻竟随着契约之心的搏动频率，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宛如一个与之同频共振的信号灯。
阿卯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空洞，似乎正被那颗巨心无声地呼唤着。
“别靠近！”沈青萝一把抓住阿卯的手臂，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尖锐，“它不是在召唤你……它在筛选！在寻找一个能够承载这份千年契约的，新的宿主！”
她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只先前钻入烬儿耳道的记忆蛀蚁，竟从缄四城开启的门缝中悄然爬出。
它与同类不同，腹中没有微光，通体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质感。
它停在众人面前，口器微张，吐出一截比蛛丝更纤细的透明丝线。
丝线的末端，赫然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微型玉珏。
玉珏不过指甲盖大小，其上却用一种极其精密的刀法，深刻着两个细小的古篆——“缄五”。
无烛没有理会那只奇特的蛀蚁。
他拄着断杖，一步步走到那颗搏动的心脏边缘。
他没有伸出颤抖的手，而是将杖尖轻轻抵在菌心最外层一根粗壮的、如同主动脉般的菌丝上。
闭上盲眼，他将全部心神沉入杖身，倾听。
刹那间，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志的洪流，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由数万个灵魂在同一瞬间发出的共同誓愿，跨越了千年的光阴，在他的识海中汇聚成一句清晰、完整、带着无尽悲悯与决绝的誓词：
“吾等自愿缄口，以痛代祭，换九世安宁。”
无烛的身体剧烈一震，手中的断杖几乎握不住。
他缓缓转过身，盲眼“望”向陈默的方向，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这不是神权压迫的结果……这是他们自己和自己的血脉，签下的约。”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自愿。
这两个字比任何刀刃都锋利。
如果这一切都是先民为了保护后代而做出的主动选择，那他们这一路披荆斩棘，强行破城，砸开一道道封印，岂非成了一种最残忍的践踏？
他们正在亲手撕毁一份用无数牺牲换来的、通往安宁的慈悲契约。
他下意识地望向林语笙，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肯定的答案，哪怕只是一点点支撑。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林语笙前所未有的失态。
她没有看陈默，也没有看那颗宏伟的契约之心，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枚小小的玉珏吸了过去。
她的指尖因极力抑制而微微颤抖，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带着冰冷的寒意：“‘抑契剂’……这是‘抑契剂’的编号标记！和我母亲实验室里那些封存样本瓶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瞬间将古老的巫术秘辛与冷硬的现代生物科技蛮横地缝合在了一起。
就在此时，雾姑的身影从逐渐稀薄的酒雾中显现。
她手中，第八缕沉忆香的香线，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她凝视着内心正在经历剧烈风暴的陈默，声音空渺如初：“要进入缄五，需再酿一炉沉忆酒。”
她顿了顿，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
“这次，得用‘信仰崩塌’之忆——你第一次，怀疑你所信奉的一切。”
信仰崩塌……
陈默缓缓闭上眼。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道早已生锈的门。
无数画面闪过，最终定格在十八岁那个夏夜。
祖传酒坊的密室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酒糟和旧木头的混合气息。
他在一个暗格中，发现了一封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血书。
那不是什么传承秘法，也不是什么家族荣光，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因失血而显得潦草而狰狞：
“莫传此术，祸根深种。”
那一刻，他从小被灌输的、关于家族使命、关于酿酒技艺至高无上的信仰，轰然倒塌。
原来父亲一生的坚守，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恐惧与悔恨。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产生了背叛的念头，他抱着所有的祖传酒方，走到了院中的井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火折子。
他想一把火，将这所谓的传承烧个干干净净。
然而，夜风吹过，火苗摇曳，映着井中自己年轻而迷茫的脸。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松开手，任由那枚火折子“嗤”的一声，掉入深井，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他终究没有烧。
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他不知道烧了之后，自己还能是谁。
“我……愿意。”
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平静。
他将这段深藏心底、从未与人言说的记忆，从自己的灵魂中活生生割裂、剥离。
剧痛传来，母瓮的残影在他身后剧烈震颤。
瓮中那原本温润如玉的乳白色胎酒，在短短几息之间，迅速转为不祥的墨黑色，仿佛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
一股腐烂青草与陈年铁锈混合的诡异气息，从中蒸腾而出，弥漫四周。
雾姑面无表情，用那即将燃尽的香线火星，点燃了这股黑色的酒雾。
火光冲天而起，映照之下，悬浮于半空的《涪翁酒经》虚影中，一行字迹骤然放大，金光璀璨，如同一根路标，笔直地指向那座笼罩在更深邃黑暗中的缄五城方向。
“静水流深，痛始仁生。”
就在此刻，一直半跪在地的烬儿猛地抽搐起来，仿佛承受着比之前更剧烈的痛苦。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他双耳中涌出，这一次，血滴落在焦黑的地面上，没有散开，而是像拥有生命般自动排列、组合，迅速形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古篆：
“缄五锁‘识罪之始’——谁第一个意识到‘我们错了’。”
这句话，与无烛听到的誓言，与陈默献祭的记忆，与烬儿此刻的痛苦，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突然，一直被沈青萝拉住的阿卯，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她的手。
他像一尊被唤醒的石像，眼神决绝地走向那颗搏动的契约之心。
他掌心的鱼凫目印记灼热发烫，那枚自他胸口升起的灯形契，再度凝聚成形，却并未飞向契约之心，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光弧，直指远方缄五城的巨门！
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地面上那只吐出玉珏的记忆蛀蚁，连同所有残存的蛀蚁，在同一时间齐齐调转方向，纷纷钻入地面的裂缝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咚——”
契约之心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某条缠绕了千年的古老锁链，被轻轻叩击了一下。
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残影，悄然出现在陈默身后。
是素娘。
她的声音比风还轻，却清晰地钻入陈默的耳中：“你要找的答案，不在城里……在记不住的地方。”
陈默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记不住的地方……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无比恐怖的事实——他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究竟为何要开启这些城门。
是为了复兴那所谓的“医酿文明”？
还是为了完成某个模糊的血脉使命？
这些理由都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甚至连“陈默”这个名字，都开始感觉像一件借来的、不合身的皮囊。
风，在空旷的城门前呼啸而过，卷起了最后的尘埃。
雾姑手中那缕香线，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火星，化为飞灰。
半空中，那句由《涪翁酒经》显化出的“静水流深，痛始仁生”，在失去香火的支撑后，金光渐渐黯淡。
那些构成字迹的金色经文开始溃散，飘摇，却在最后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捕获、排列。
它们不再是那句古老的箴言，而是重组成一行全新的、属于陈默自己的谶语，冷冷地悬浮在缄五城门之前。
箴言之下，那座通往“识罪之始”的缄五城门前，坚实的焦土地面，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声。
一道漆黑如被遗忘的诺言般的细缝，悄无声息地蜿蜒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