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破缄人”身躯所化的灰烬，在蠕动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饥饿的生命。
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分裂、增殖，化作亿万个比米粒更细小的白色虫豸，通体近乎透明，在焦黑的土地上疯狂蔓延，形成一片涌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浪潮。
“记忆蛀蚁！”沈青萝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它们不是活物，是‘遗忘’这种概念具象化的形态！它们只啃食记忆！快退后！”
然而，已经晚了。
从缄三城门缝隙中飘散出的、属于素娘和川太公的记忆丝线，那些夹杂着血腥、药香和无尽悔恨的能量流，成了这群蛀蚁最完美的食粮。
它们贪婪地扑向那些丝线，每吞噬一缕，透明的身体便会微微亮起一瞬，仿佛点燃了腹中的微型灯火。
众人纷纷后退，唯独烬儿僵在原地。
他耳道中不断渗出的鲜血，对于这些以能量为食的怪虫而言，宛如无上珍馐。
虫群像是嗅到了腥味的鲨鱼，突然调转方向，汇成一道白色的细线，疯狂地涌向烬儿。
它们无视了他所有的格挡与闪避，径直钻入了他那流血不止的耳道伤口之中。
“啊——！”
烬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正在他脑中搅动。
他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瞳孔中倒映着无数细碎的光点，那是正在他识海中疯狂啃食的记忆蛀蚁。
片刻之后，抽搐停止了。
他像一尊木偶般站着，嘴唇机械地开合，口中开始无意识地重复吟唱起一段古老而陌生的歌谣：
“酉伯立约，以痛为契……九子封缄，代代相替……”
他的声音不再是自己的，而是由无数个细微、尖锐的音节混合而成，仿佛是那些蛀蚁在通过他的声带齐声鸣唱。
“糟了！”沈青萝脸色煞白，“它们在篡改记忆！烬儿成了‘声纹容器’，这些蛀蚁正在啃食从缄三流出的记忆残片，将其中最核心的‘痛苦’与‘牺牲’法则，编织成通往缄四的、全新的封印代码！”
那歌谣每重复一遍，前方通往第四座缄城的路径上，空气就仿佛凝固一分。
一道无形的、由音律构成的墙壁，正在缓缓升起。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直沉默的盲酿师首领无烛，向前踏出一步。
他手中的断杖没有指向烬儿，而是重重地顿在脚下的焦土之上。
“咚。”
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无烛侧耳，将全部心神沉浸于断杖传来的微弱震动之中，仿佛在倾听大地深处的心跳。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对……缄四城锁住的，不是某一段特定的记忆。”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汇：“那里有一颗‘心’，在跳动。非血肉，非机械，而是由无数种、早已灭绝的酒曲菌丝，通过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紧紧缠绕而成的‘契约之心’。”
“契约之心？”陈默不解地望向他。
“嗯。”无烛的盲眼转向缄四城的方向，“上古之时，有一支酿奴，他们世代传承着一种特殊的酿造技艺，能够将人的痛苦情绪酿入酒中。神权为了掌控这种力量，对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戮。最后，幸存的族人集体签署了一份‘永缄之契’，自愿献出全部的记忆、技艺、乃至族群的名字，以此为代价，换取后代子孙不再拥有这种天赋，不再承受被奴役和屠戮的命运。”
无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与悲悯：“所以，缄四城锁的，不是‘痛苦’，也不是‘仇恨’……它锁的，是‘同意被遗忘’这个行为本身。是那些先祖为了保护后代，自愿走向虚无的伟大牺牲。”
这番话，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感到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了。自愿被遗忘，这是何等决绝的慈悲。
雾姑空渺的声音适时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来到陈默身边，手中捏着第八缕即将燃尽的香线：“要打开这座由‘自愿’构筑的城，就必须献祭你内心最不可动摇的根基。”
“破缄四，需献祭‘信仰之基’——你最坚信不疑的那个名字。”
信仰之基？名字？
陈默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是母亲的名字？
不对，那份记忆已经模糊。
是林语笙？
不，那是伙伴，是羁绊，还未到信仰的程度。
那么，只剩下一个了。
那个从他血脉觉醒之初，就一直引领着他、支撑着他、赋予他一切意义的名字。
那个他通过记忆残片，亲眼看着他剜目为引、以身为祭的男人。
那个医酿文明的奠基者，他血脉的源头。
川太公。
这个名字，是他所有力量和认知的原点。
是他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记忆废墟中，唯一可以信赖和追随的灯塔。
现在，要他亲手熄灭这盏灯？
如果连“川太公”都不复存在，那他陈默，又算是什么？
一个继承了无主遗产的幸运儿？
一个被虚无力量操控的傀儡？
他会彻底失去方向，失去战斗的理由。
然而，他看了一眼正在被虫群侵蚀、无意识吟唱着封印咒语的烬儿；看了一眼远处那座由“同意被遗忘”的伟大灵魂们筑起的缄默之城。
他忽然明白了。
川太公剜目，是为了让血脉得以延续。
酿奴们献祭记忆，是为了让子孙获得平凡的安宁。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为了“传承”。
而自己，此刻站在这里，若因为固守一个名字而停滞不前，那才是对这份传承最大的背叛。
忘掉“川太公”这个名字，或许才能真正理解他行为背后的核心。
忘掉名字那天，我才真正姓陈。
陈默的眼神，从挣扎、迷茫，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雾姑手中的香线，也不再去看那座宏伟的缄城。
他只是对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内心，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愿意。”
然后，他举起仅存的右手，在已经彻底灰败、毫无知觉的左臂上，划开了第四道口子。
这一次，没有光，没有雾，甚至没有任何液体渗出。
只是在伤口裂开的瞬间，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从他的灵魂深处硬生生抽走了。
他脑海中，关于“川太公”的一切，无论是那张高大的背影，还是那剜目的决绝，亦或是“医酒同源”的伟大理念，都在一瞬间化作了无法解读的乱码，然后彻底消失。
一片空白。
“川太公”这三个字，仿佛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
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只依稀感觉到，自己似乎应该对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存在，抱有一丝本能般的敬畏。
“嗤……”
第四炉沉忆酒雾，无色无味，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将存在本身都抹去的虚无气息，喷洒向前方。
烬儿口中的歌谣戛然而止。
那道由音律构成的无形墙壁，在接触到酒雾的刹那，如冰雪般消融。
“轰隆隆——”
缄四城那由无数菌丝交错而成的大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门内，没有城市，没有街道。
只有一颗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缓缓搏动的心脏，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中央。
它完全由盘结纠错的古老酒曲菌丝构成，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脸轮廓，每一张脸都保持着呐喊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契约之心”。
无烛颤抖着，将手中的断杖伸出，轻轻触碰在菌心最边缘的一根菌丝上。
刹那间，一股洪流般的意念冲入他的脑海。
他“听”到了，那是数千、数万个灵魂在齐声低语，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汇成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
“我们愿忘，只为孩子不再痛。”
就在此时，那颗巨大的菌心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嗖！”
一道青光从裂缝中飞出，不偏不倚地悬停在陈默面前。
那是一块青铜残片，其上的纹路、缺口、甚至铜锈的颜色，竟与陈默从祖传酒坊中得到的那块，分毫不差，可以完美地拼合在一起！
“这……这不是文物……”沈青萝看着那块残片，声音都在颤抖，“这是‘活契’！是那份‘永缄之契’的实体载体！它一直在等你，等你这个血脉继承者回来……续写！”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少年学徒阿卯，忽然有了动作。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一步步、安静地走向那洞开的城门。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那枚沉寂已久的鱼凫目印记，陡然亮起，发出的光芒与那块青铜残片遥相呼应。
紧接着，一团柔和的光芒从阿卯的胸口缓缓升起，凝聚成一枚古朴的灯笼形状——灯形契！
灯形契没有飞向别处，而是化作一道纯净的光流，径直注入了那颗巨大的“契约之心”中。
就在光流融入的瞬间，地面上所有正在啃食记忆的蛀蚁，齐齐停止了动作。
它们不再发光，而是全部调转方向，亿万双细微的眼睛，同时望向陈默。
它们的眼中，不再是贪婪，而是映出了同一个画面——
那是在遥远的未来，陈默站在九城之巅，满身沧桑。
他手持那尊古老的母瓮，将最后一滴包容了所有记忆与痛苦的沉忆酒，缓缓倒入脚下的大地。
然后，未来的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世界，也是对着现在的自己，平静地说道：
“忘了我吧。”
陈默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是怕死，不是怕痛，而是害怕自己奋斗到最后，竟是为了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不被任何人记起的“无名之人”。
他下意识地望向林语笙，寻求一丝支撑。
却发现林语笙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她刚刚从母亲选择“终结”的崩溃中挣扎出来，此刻看着陈默眼中的未来，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我们唤醒历史，承受痛苦，牺牲一切……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后来的人学会如何更彻底、更完美地遗忘……那我们这一路，到底在争什么？”
风起，卷动着所有人的衣袂。
雾姑手中的第八缕香线，终于燃尽。
半空中，那些因破缄而浮现、又逐渐消散的金色经文字迹，在最后一刻，竟悄然重组，变幻了形态。
不再是那句令人心悸的“苦酒入髓”。
而是一行全新的、更加令人费解的箴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