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极其轻微,却像一根冰冷的铁签,瞬间刺穿了场上所有宏大的对峙与悲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营地边缘,之前被完全忽略的阴影里,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正缓缓蠕动。
他全身覆盖着一层深褐色、仿佛干涸酒糟般的硬壳,散发着陈腐与发酵交织的古怪气味。
是那个酒痂人。
他缓缓抬起头。
那张本该是脸的地方,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凝固的、凹凸不平的痂壳。
唯独在眼眶的位置,两汪深不见底的、流动的琥珀色液体,像是被封存在树脂里的活物,正幽幽地转向缄三城门的方向。
然后,他开口了。
那声音根本不属于一个喉咙,而是由数十、上百个沙哑、干涩、苍老的声音重叠而成,仿佛是从一口积满了百年酒垢的枯井深处传来:“她疯了……她根本不是在守门……她每夜都在磨那根药杵,要把她女儿尝过的痛,捣得更碎,磨得更细,好喂给以后每一个敢踏进这里的人。”
沈青萝瞳孔骤缩,失声道:“是他!百年前的‘破缄人’,玄字辈的大酿师!他当年孤身闯入缄三,都说他被沉忆酒雾吞噬了,原来……原来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话音未落,缄三城门那高达百丈的石壁之上,一道半透明的残影凭空浮现。
正是静契师默箴。
他面容冷峻,双手快速结出一道繁复到极致的封印手势,金色的契文如锁链般缠绕向城门,试图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封印。
“退回去!”默箴的目光如电,直刺陈默,“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可知素娘为何自愿镇守此城?不是因为恨,是因为悔!她每夜都会在梦里回到那天,看见自己的女儿喝下那碗药酒,双眼一寸寸溃烂成血洞,在地上翻滚着哀求她,‘娘,好痛……求你,让我忘了……让我忘了!’”
默箴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可她不能忘!因为她就是这世上,第一个亲口尝到何为‘医酒同源’之苦的人!她忘不了,所以你们谁也别想记起来!”
这番话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默那仅剩两成血肉的身躯微微一颤,他仰头望着默箴的残影,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那就让她永远锁在里面,抱着悔恨和痛苦,直到消散吗?这不是守护,是囚禁!”
“囚禁?”默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结印的双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诘问,像是在问陈-默,又像是在问自己:
“痛若不传,仁心何存?”
这句话,让陈默心神剧震。
是啊,如果痛苦可以被轻易遗忘和隔绝,那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慈悲、怜悯和想要救赎的心,又将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雾姑那空渺的声音再次响起,为这场对峙画上了冷酷的句号:“要破缄三,需酿第三炉沉忆酒。酒引,是‘至亲之别’。”
至亲之别。
陈默僵住了。他的人生中,最深刻的离别是什么?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母亲浑身湿透,将一枚冰冷的黄铜钥匙塞进他滚烫的手心,嘴唇翕动,只说了一句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话:“守住老坊。”
然后,她转身,决绝地走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浓雾与夜雨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背影,那枚钥匙的触感,那句嘱托,是他十几年来的心锚,也是他最深的执念。
现在,要他亲手……把它拔掉?
他犹豫了。
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犹豫了。
剥离“初觉之痛”,他失去的是一段愧疚;可剥离这段记忆,他将失去的,是与“母亲”这个概念最核心的情感连接。
然而,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石门,扫过门后那个被困在无尽悔恨中的素娘,扫过脚下这片由无数被遗忘的痛苦浇灌的土地。
陈默缓缓闭上了眼。
痛若不传,仁心何存。
他懂了。
他仅存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在与自己的灵魂角力,最终猛地抬起,在已经灰化的左臂上,划开了第三道口子。
这一次,没有光流,没有色彩。
一滴纯粹、透明、仿佛凝固了时间的液体,从伤口中渗出,悬浮在空中。
当它滴入母瓮虚影的瞬间,陈默的身体剧烈地一晃,他脑海中关于那个雨夜的一切,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色彩和温度,变成了一段黑白的、毫无感情的文字记录。
连“母亲”这个词,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只是某个遥远传说中的一个符号。
“嗤——”
新的沉忆酒雾,带着雨水的冰冷和金属的锈味,喷洒向缄三的城门。
石门之上,那道由默箴加固的金色契文锁链,寸寸崩裂。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中,巨大的石门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从门缝中狂涌而出!
就在这股气息接触到陈默身体的刹那,他体内沉寂的酒渊静流,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骤然共鸣!
那股极致的寒流没有涌向四肢,而是化作一根冰锥,笔直地冲向他的眉心祖窍,刺入他的识海!
“契感渗透!”
陈默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拽出身体,像一个无根的游魂,瞬间滑入了门缝后那片混沌的记忆残片之中。
他“看”到了。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间简陋的石室。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躺在石床上,浑身滚烫,痛苦地抽搐着。
一个高大的男人跪在床边,正是川太公。
他手持一根乌木药杵,正在捣着石臼里的药草,可他的眼中,流下的不是泪,而是泪水与血水交融的液体。
“以我之痛,换汝之生。”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是无尽的温柔与决绝。
然后,在陈默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川太公扔掉药杵,用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深深地、抠进了自己的左边眼眶!
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他竟活生生将自己的左眼剜了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断裂的筋络,投入了旁边一个盛着半满酒液的陶瓮之中!
“咕嘟……”
眼球入酒,激起一圈血色的涟漪。
川太公用仅剩的右眼凝视着女儿,舀起一勺混合了他血与眼的药酒,小心翼翼地喂入女孩口中。
奇迹发生了。
女孩剧烈的抽搐瞬间平复,高烧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了眼。
那一刻,陈默的意识仿佛被闪电劈中!
女孩睁开的双瞳之中,没有惊恐,没有痛苦,只有一对清晰无比、缓缓游动的、由金色光芒构成的双鱼图腾!
那正是鱼凫血脉彻底觉醒的至高之兆!
“呼——!”
陈默的意识被猛地弹回身体,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医酒同源”,从来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它最原始的形态,就是用施术者自身的痛苦与牺牲,去激活药性,去交换生命!
这才是川太公留下的、最残酷也最仁慈的根!
而此时,城门之后,素娘的残影缓缓浮现。
她看到了陈默眼中的震惊与明悟,脸上露出一抹凄绝的苦笑,她那被困了千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人的温度:
“现在……你懂了吗?我捣碎的不是药,是我亲手……将我夫君的眼睛,泡入酒中,制成第一代‘静流母引’的记忆……我不让你们开城,不是怕痛会外泄……是怕你们知道真相后,也会变成……变成我们这样,亲手施痛于至亲的人……”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真相被揭开的瞬间,一直沉默的林语笙突然有了动作。
她猛地冲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瓶,拧开盖子,将里面一小瓶她母亲遗物中发现的、标签上写着“缄五-雾酒”的液体,尽数泼入了正在翻滚的沉忆酒雾中!
“轰!”
酒雾刹那间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银灰色。
林语笙的双目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一段不属于任何人的画面,强行灌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一间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实验室,她的母亲,那个她追寻了一路的女人,正平静地将一管流动着银色光芒的液体,缓缓注入自己的心脏。
在监控探头闪烁起火花的前一秒,她对着虚空,微笑着低声呢喃:
“实验证明,记忆无法被彻底消除,只能被覆盖和扭曲……所以,只有彻底遗忘,才能终止这场无休无止的轮回。”
“不……”林语笙看懂了,她瞬间崩溃,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原来你不是失败了……你不是……你是选择了终结!”
她的哭喊,她的行动,仿佛一个意料之外的催化剂。
缄三的城门,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震!
角落里,那酒痂人猛然站起,全身干涸的褐色硬壳“咔咔”作响,寸寸剥落。
硬壳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此刻的陈默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加苍白枯槁的脸!
他死死盯着陈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喊道:
“轮到你了……你也得尝一次!”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轰然解体,化作一片飞灰,没有消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悉数飘向了更深处、那代表着第四座缄城的方向。
那灰烬并未散尽,而是如雪花般飘落,覆盖在通往缄四城的焦黑土地上。
落地之后,竟微微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