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毫无征兆的狂风,仿佛是为这句谶言做的注脚,卷走了空中最后一道酒雾,也带走了那片由记忆构筑的星图。
天地间,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但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下一刻,缄一城门内那池望不到边的黑色死水中,数以万计的干裂嘴唇,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同时剧烈地颤动起来。
它们开合的频率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形成了一片诡异的涟漪。
不是声音,而是声音的鬼魂。
一股无形的声纹,如同亿万只看不见的蚂蚁,从那池黑水中爬出,顺着每个人的脚踝,钻入皮肤,沿着骨骼,直冲天灵盖。
“啊——!”
烬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掌心那道刚刚才恢复生机的嫩芽纹路,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绿转黑,仿佛被注入了最恶毒的墨汁。
“名字……好多名字……”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词句,双目圆睁,瞳孔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们在喊……他们想喊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的骨头里!”
林语笙脸色煞白,第一时间启动了手腕上的便携式量子共振仪。
一道淡蓝色的光幕投射在半空,瀑布般的数据流疯狂刷新,试图捕捉并解析这股侵入性的声波频谱。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模型。
那是一串串毫无逻辑、杂乱无章的音频断片,高低起伏,却又隐隐遵循着某种古怪的节律。
“不对……”林语笙的呼吸一窒,她猛地放大其中一段波形,与数据库中一则残缺的古蜀酿酒仪典记录进行比对。
重合度,百分之九十七!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失声喊道:“这不是遗言!这些不是名字!这是口诀……是早已失传的古法踏曲口诀!他们临死前,脑子里想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酿酒的节拍!”
众人闻言,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这究竟是何等深入骨髓的奴役,才能让一群被割去舌头、屈辱而死的酿酒奴,在生命最后一刻,想的依旧是为主上服务的技艺?
就在烬儿即将被那无穷无尽的“口诀”撑爆大脑时,雾姑那半透明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至他身前。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上烬儿的额头。
那根系于她腕间的香线末端,一滴晶莹的酒珠悄然滑落,精准地滴在烬儿的眉心。
酒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瞬间蒸发成一缕极淡的薄雾,渗入他的皮肤。
烬儿剧烈的抽搐奇迹般地平复下来,尽管他依旧在无意识地颤抖,但那股癫狂的痛苦似乎被暂时压制了。
“他是活契引,”雾姑的声音空渺如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能承死者之音,但也最易被记忆蛀空。每一个被唤醒的缄城,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逆的烙印。”
她转过身,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空洞眼眸,再次望向母瓮前如石雕般的陈默。
“要入缄二,需再酿一炉沉忆酒。”雾姑缓缓道,“但这次,要用的不是最初的甘甜,而是‘初觉之痛’——人这一生,第一次明白‘失去’这两个字时,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初觉之痛。
陈默那八成灰化的身躯纹丝未动,但他的意识,却已沉入记忆的深海,逆流而上,疯狂地搜寻着。
他看到了无数个瞬间:摔碎了心爱的玩具、被玩伴孤立、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但这些都不是。
这些只是委屈,是失落,而不是痛。
真正的痛,是带着愧疚与无力的,是知道一切因自己而起,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
最终,他的意识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夜。
祖传的酒坊后院,蝉鸣如织。
年少的他,出于对父亲那坛从不许人碰的陈年药酒的好奇,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撬开了泥封。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豪迈地灌了一大口,辛辣与药香瞬间呛得他天旋地转。
他醉倒了。
等他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
他看到的,是父亲撑着虚弱的身体,坐在床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出的手帕上,是刺目的血点。
老酿酒师告诉他,他偷喝的那坛药酒,是用来镇压酒坊地底一道极不稳定的酒脉的“脉心”,他这一动,导致酒脉反冲,父亲为了强行压制,被煞气伤了肺腑,咳了整整三日血。
那夜,父亲没有骂他一句,只是疲惫地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失望。
而那种由自己的无知和鲁莽,给至亲带来无法挽回伤害的愧疚,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里一刀一刀地剜着。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道刻骨的痛。
就是它了。
陈默的意识中,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那片充斥着药味、血腥味和悔恨的记忆,毫不犹豫地将它从自己的生命中……连根拔起。
现实中,他仅存的那只右手再次抬起,用指甲在灰化的左臂上,又划开了一道新的口子。
一缕比之前更深邃、近乎暗红色的光流渗出,滴入母瓮的虚影。
刹那间,那滴原本乳白甘甜的“胎酒”,瞬间被染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一股混合着焦糖、铁锈与陈腐药材的复杂气息,从中蒸腾而出。
雾姑面无表情,引着这股新的记忆之雾,点燃了手中的第二缕香线。
“嗤——”
幽蓝色的火光一闪而过。
半空中,那本已消散的《涪翁酒经》星图,竟再次浮现!
这一次,只有其中一句经文骤然放大,散发出妖异的红光,精准地指向缄二城门那道开启的缝隙:
“乳香哺体,药醴固元。”
正是这句看似温情的经文所对应的甜香,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不对!”沈青萝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一切,她鼻翼微动,脸色骤变,“这味道不对!婴儿吮吸的乳甜里,藏着一股极淡的腐朽气味!这是……这是‘抑契剂’的初期代谢特征!他们在用哺育的方式,压制新生儿的血脉觉醒!”
她的话音未落,营地角落,那具早已冰冷的少年学徒阿卯的遗体怀中,那枚灯形契再度爆发出灼热的强光,比之前更加炽烈!
它竟自行挣脱了衣襟,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呼啸着射向那道门缝!
随着承载着“初觉之痛”的沉忆酒雾喷洒而至,金色的灯形契如钥匙入锁,缄二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中,缓缓向两侧洞开。
城门之后,没有宫殿,没有厅堂。
只有一座巨大的、环形的灰白石台。
石台之上,九具小小的婴孩骸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手挽着手,围成一圈。
它们小小的头骨仰望着虚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每一具骸骨大张的口中,都含着一枚暗淡的玉珏。
无烛将手中的断杖往地上一顿,侧耳倾听着从地脉深处传来的微弱回响。
片刻后,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震动:“这不是墓……是祭坛。他们……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在这里,替族中的成人试药,吞下那些尚未驯化、凶险无比的初代酒引。”
他的话仿佛一个开关。
突然,其中一具婴孩骸骨的下颌骨“咔哒”一声,猛地张开。
半截焦黑的、仿佛被烈火燎过的舌头,从它口中掉了出来,滚落在石台上。
在那截焦黑的舌头上,赫然有一排清晰无比的小小齿印!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个齿印的形状,他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他幼年时,每次哭闹不止,为了不让父母烦心,便会狠狠咬住自己舌尖,用疼痛来止住哭声时,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的记忆残片,竟出现在了这具上古婴孩的骸骨之上!
就在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时,素娘那白衣染血的残影,再次凭空出现在石台的正中央。
她手中那根乌木药杵,正一下一下地捣击着虚空。
每一下,都引发整个缄二城剧烈的震颤。
“你们以为,开缄是揭示真相,是救赎?”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陈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冷笑,“可知道第三城里,锁着的是什么?”
她不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疯狂的恨意:“那是川太公,亲手为他七岁的女儿,喂下第一杯真正的药酒的那一天!那孩子高烧不退,浑身抽搐,他却说‘医酒同源,痛始于此’,然后……他亲手剜下自己的一只眼睛,投入酒中,作为最强的药引!”
素娘的目光如刀,狠狠刺向脱胎换骨的陈默:“你若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让那孩子,在他父亲的记忆里,再死一次!”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台上,那九具婴孩骸骨竟同时“咔咔”作响,齐齐扭过头,空洞的眼眶对准了陈默一行人。
它们一同张开嘴,发出了根本不属于孩童的、由无数个苍老声音叠加而成的嘶吼:
“记我者,承我苦!”
“噗——”
就在这震魂的嘶吼中,一直跪在地上的烬儿,双耳中猛然迸裂出两道血箭!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焦黑的土地上,却没有渗入,而是汇聚成一条细小的、诡异的血色沟渠,竟自动朝着缄三城的方向蜿蜒流去!
雾姑凝视着那道血迹,低声呢喃:“他的血,成了指引方向的活地图……”
而陈默的体内,那股沉寂的酒渊静流,在这一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
一股极致的寒流,没有涌向他的四肢百骸,而是笔直地逆冲向他的眉心祖窍!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继而被一个颠覆性的幻象所贯穿。
那九座城,根本不是倒悬在地底,也不是什么异度空间。
它们……它们就像一节节巨大的椎骨,被嵌在了每一个活人的脊椎骨节之间!
每一次行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有细微到无法察觉的记忆,从脚底渗出,融入大地,化为泥土。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酉伯那句箴言的真正含义。
“忘者为土,记者为种。”
我们之所以能站立,是因为我们踩在被遗忘的痛苦之上。
而我们之所以是“我们”,是因为我们继承了那些必须被记住的伤痕。
风,再次卷起。
那句刚刚在缄一城门前,由万千残缺遗言拼接而成的口诀,随着风声,再一次回荡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仿佛是对素娘和那九具骸骨的回应,也像是对陈默的最终审判。
“谁承其音,谁负其伤。”
风声渐歇,尘埃落定。
缄二城内的恐怖景象与缄三城前的森然对峙,让空气凝固如铁。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极其轻微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从营地最边缘的一个阴暗角落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干硬的指甲,在刮擦一块凝固了千年的酒痂。
——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