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破五更天的时候,已经在偏殿换好了玄色朝服。
铜镜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袖中封地的地图被掌心捂得温热——那是他昨夜在烛下反复摩挲过的,连边角都起了毛。
“殿下。”沈昭掀帘进来,目光扫过他腰间未佩的玉牌,“时辰到了。”
嗯了一声,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将案头未收的药渣扫落些许。
他望着地上暗黄的药渍,想起薛兮宁今早还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说要给他装一荷包的避瘟丹。“等我下朝。”他当时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现在想来,那点温热还留在唇上。
太极殿的龙涎香比往日更浓。
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听见自己靴底与青石板相击的声响,一下一下,撞得人心发紧。
“臣,有事启奏。”他在丹墀前跪了下去,玄色衣摆如鸦羽铺展,“恳请陛下恩准臣即刻前往封地。”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宁绍正站在文官队列最末,手中朝笏险些滑落——他昨日才收到线报说在筹谋封地事宜,却不想来得这样急。
“景宣这是何意?”皇帝搁下茶盏,青瓷与龙纹案几相碰,发出细碎的响,“你掌管京畿卫十年,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京畿卫有沈昭代管,臣放心。”抬头,目光扫过阶下交头接耳的朝臣,“只是近日许家、徐家接连生事,臣这王府的门槛都快被求告的人踏破了。”他喉结滚动,声音突然低了些,“阿宁昨夜又咳醒了三次,她说...她说闻见血腥味就犯恶心。”
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宁绍看见皇帝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那是他动怒前的惯常动作。
“你这是在怪朕?”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
“臣不敢。”额头触地,“臣只是怕再留下去,这京城的血,要溅到臣的妻室裙角上。”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殿顶的藻井间,有老臣的朝珠串突然崩断,翡翠珠子骨碌碌滚到脚边。
他盯着那抹翠绿,想起薛兮宁总说要在封地种满药草,到时候...到时候大概不会有这些腌臜事来扰她。
退朝时已近正午。
柳婉馨在徐府后园的葡萄架下,正把一碟玫瑰酥捏得粉碎。
张嬷嬷捧着个锦匣匆匆跑来,匣中是徐家祖传的翡翠镯,“姑娘,萧侧妃从前最疼您,如今萧承魏大人正得圣心,您拿这镯子去求他...”
“求他?”柳婉馨突然笑了,碎渣从指缝漏下来,落在月白裙上,“上个月许家出事时,我求过他。
他说’徐家这样的清贵门第,该懂得明哲保身‘。“她抬头望着葡萄藤上垂着的水珠,那是昨夜的雨,”如今轮到徐家了,我若再求...他怕是要觉得,我在怪他没早些动手。“
张嬷嬷的手颤了颤,锦匣“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柳婉馨蹲下身拾镯子,却见水面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像极了上个月在许府灵堂见到的许珍夫人,也是这样的颜色。
“嬷嬷。”她把镯子重新放进匣里,扣上铜锁时指节泛白,“去把佛堂的香灰收一收。”她顿了顿,“往后...徐家的事,我一概不知。”
许家的晚膳摆了半个时辰,许沅还握着筷子发怔。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刮得沙沙响,她听见门房通报“宁刺史求见”时,险些打翻手边的汤盅。
宁绍进来时,官服前襟还沾着草屑。
他反手闩上门,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可知道,萧亲王今早递了离京的折子?”
许沅瞳孔微缩。
她想起女儿昨夜说的“怕这局棋下到最后只剩我一人”,指尖在桌布上掐出个褶皱,“陛下准了?”
“还没。”宁绍从袖中抽出一卷密报,摊开在她面前,“但臣打听到,陛下昨夜翻了萧承魏的折子——徐家私盐案的卷宗,厚得能压死人。”他突然倾身向前,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簇光,“萧亲王离京是避祸,可这京城的局不能空着。
夫人,臣愿做萧亲王留在京里的眼,做夫人手里的刀。“
许沅的呼吸乱了。
她望着他泛红的耳尖,想起十年前在诗会上,这年轻人曾为她写过半阙未完成的词。“宁大人这是...”
“臣知道自己配不上夫人。”宁绍打断她,喉结上下滚动,“但若能做夫人的...地下情郎,替您看住这京城的风风雨雨...”
“住口!”许沅猛地起身,指尖颤抖着捂住他的嘴。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暖黄的光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藤。
“夫人。”宁绍的声音闷在她掌心,湿热的吐息透过指缝钻出来,“您听——”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许沅松开手,就见青儿掀帘进来,脸色发白:“夫人,前街的王伯说...禁军往徐府去了,还带着...”她咽了咽口水,“带着枷锁。”
许沅与宁绍对视一眼。
风卷着玉兰花瓣扑进窗来,落在那卷密报上,遮住了“徐文志”三个字的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