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珍的鞋跟碾过青石板上凝结的血痂,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攥着那半封信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得近乎透明。
后宅传来小丫鬟抽噎的哭腔:“三小姐...三小姐被大理寺的人抱走了,说是要带去京兆尹府过堂...”
“过什么堂?”许珍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才三岁!”他踉跄着撞开廊下的针线筐,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滚落在地,沾了血渍的丝线缠上他的靴面。
方才说话的小丫鬟缩在廊柱后,发顶的银簪子直晃,“大、大人说三司会审要查清楚乌头粉的事,连...连夫人房里的嬷嬷都上了刑...”
一阵酸水涌上喉间,许珍扶着廊柱干呕。
他想起妹妹昨日在镜前描眉,说要给小侄女绣双虎头鞋,针脚细得能数清纹路。
可现在,针线筐里的绣绷倒在地上,金丝线缠成乱麻,倒像极了这盘越理越乱的局——从赌坊神秘人递纸条,到库房里突然出现的乌头粉,再到淑宁宫的笺纸,每一步都像有人举着他的手在走。
“许公子!”门房老周从角门跌跌撞撞跑来,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方才宫里传了话,说...说您妹妹被关在天牢,今早吐了血...”
许珍眼前一黑,险些栽进旁边的海棠花丛。
老周慌忙扶住他,袖中掉出个褪色的香包——是小侄女去年用碎布缝的,说要给舅舅驱邪。
他蹲下身捡起香包,布料上还留着孩子歪歪扭扭的针脚,突然想起昨夜在赌坊,那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递纸条时,袖口露出的云纹缎带,和贺彦祯书房那幅《松鹤图》的题跋,连回纹都分毫不差。
“贺彦祯...”他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泛着铁锈味,“你要许家的命,不如直接来取!”
正厅的鎏金灯碎在地上,残片映出他扭曲的脸。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许珍抹了把嘴角的血,扶着门框抬头——是萧承魏的青骓马,正撞开街角的菜担子,胡萝卜滚了满地。
萧承魏掀翻马凳的动作带得玉佩乱响,他跑到薛府门前时,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我要见薛侧妃!
许家的事定是有人陷害,我要当面和她说!“
守门的侍卫横戟拦住他,甲胄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萧小王爷,亲王有令,侧妃染了时疫,谁都不许见。”
“时疫?”萧承魏一把攥住戟杆,指节发白,“昨日赏花宴她还好好的!”他望着朱漆大门上新贴的封条,突然想起方才在宫门口,大太监捏着拂尘笑:“小王爷和许家走得近,陛下昨儿还说要查查...”话音未落,门内传来丫鬟端药碗的响动,他伸长脖子想瞧,却只看见廊下晃动的月白裙角——像极了薛兮宁常穿的那身。
“让开!”萧承魏抬脚去踹门,却被侍卫反手扣住手腕,“小王爷自重,您老师许珍刚被押去大理寺,这时候闯薛府,不是更坐实了...”
“住口!”萧承魏猛地甩开侍卫,绣着云纹的广袖扫过门框,“我和许家不过是师生之谊,能有什么...”他的声音越说越小,突然想起今早贺彦祯在茶楼说的话:“陛下要清君侧,许家不过是第一块砖。”
青骓马在街角打响鼻,萧承魏翻身上马时,袍角沾了泥。
他望着薛府门楼上飘着的杏黄幡——那是亲王为薛兮宁祈福用的,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或许真如贺彦祯所说,皇帝是在敲山震虎?
可他与许家相交多年,总不能...
“小王爷。”
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萧承魏勒住马缰,看见贺彦祯掀开车帘,腰间的墨色云纹缎带在风里荡,“怎么,还想着去薛府讨公道?”
“贺兄!”萧承魏像抓住救命稻草,“许家定是被陷害的,我这就去求陛下...”
“求陛下?”贺彦祯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陛下今早刚批了折子,说许家库房的乌头粉够毒杀整个御膳房。
你若现在去求情,怕是要和许家一起...“他尾音拖得极长,眼尾的泪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萧承魏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得他险些摔下来。
他望着贺彦祯袖中露出的半卷书简——是许珍上个月送他的《论语注疏》,喉结动了动:“可...可许先生对我有教导之恩...”
“教导之恩?”贺彦祯的茶盏“咔”地裂开条缝,“你可知许家库房的乌头粉,和薛侧妃中毒的药引子,是同一种?”他倾身靠近车窗,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陛下现在最恨的,就是有人动他的侧妃。
你若这时候替许家说话...“
萧承魏的后背浸出冷汗。
他想起方才在宫门口,老御史盯着他的眼神像刀,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从许家被围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推到了与许家割席的风口浪尖。
“我...我只是担心薛侧妃...”他攥着缰绳的手在抖。
贺彦祯突然笑出声,指尖敲了敲车壁。
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吱呀”一声启动,带起一阵风,将萧承魏鬓角的碎发吹得乱飞:“小王爷若是真想表心迹,明日早朝不妨参许家一本。”
萧承魏望着远去的马车,喉间像塞了团棉花。
他摸出怀里的玉佩——是薛兮宁去年赏的,此刻触手生凉。
或许贺兄说得对,他该划清界限?
可许先生教了他三年,总不能...
西市的更鼓声传来,萧承魏拨转马头。
路过成衣铺时,他瞥见橱窗里挂着件月白襦裙,和薛兮宁那件极为相似,刚要驻足,却见铺子里的丫鬟凑到主母耳边低语:“听说薛侧妃中了毒,怕是...”
主母的笑声飘出来:“中了毒好啊,省得她总压着咱们这些内眷...”
萧承魏的马突然惊了,他慌忙勒住缰绳,却见街角的茶楼上,柳玉蓉正倚着栏杆,手中的团扇半掩着唇,眼尾的笑意比晚霞还浓。
柳玉蓉的团扇“啪”地掉在栏杆上。
她望着萧承魏骤沉的脸色,后颈泛起凉意——小王爷的马正朝着茶楼疾驰而来,马蹄声碾碎了她方才未说完的笑。
“柳侧妃好兴致。”萧承魏翻身下马时带翻了茶桌,青瓷盏碎在她脚边,“薛侧妃中毒你倒笑出声?”他眼眶发红,腰间玉佩撞在茶柱上发出闷响,“你可知她现在...”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柳玉蓉退后半步,手抚上微隆的小腹,“我不过听街坊说句闲话,哪里就...”
“闲话?”萧承魏抓住她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方才你说’中了毒好啊‘,当我没听见?”他的声音发颤,像被人抽了脊梁骨,“薛侧妃待你如何?
去年你生产时她守了整夜,送的催生符还在你床头供着!“
茶楼上的看客纷纷缩起脖子。
柳玉蓉的指甲掐进掌心,眼泪“刷”地落下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怕小王爷担心...”她望着萧承魏松开的手,突然踉跄着跪在碎瓷片上,“我知错了,求王爷别告诉殿下...”
萧承魏望着她膝头渗出的血珠,突然觉得喉间发苦。
他转身时踢到了茶凳,发出刺耳的声响:“滚!”他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让嬷嬷带你回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副样子。”
柳玉蓉被搀扶着起身时,袖中锦帕擦过碎瓷,染了半片血。
她望着萧承魏远去的背影,嘴角却慢慢弯起来——他越是维护薛兮宁,就越显得她这个有孕的侧妃无足轻重。
她抚了抚肚子,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的儿,你才是我唯一的指望,谁都别想抢...”
薛府内院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薛兮宁靠在胸前,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
她指尖无意识地揪着他衣襟,金线绣的蟒纹硌得手背生疼:“陛下要查乌头粉的来历,总得有个由头。
我这个中毒的侧妃,可不就是最好的引子?“
的指腹摩挲着她后颈未愈的针孔——那是太医院为她逼毒时扎的,“你早知道?”他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从赏花宴上那盏茶开始?”
“知道。”薛兮宁抬头看他,烛火在她眼底晃成碎金,“贺彦祯要推许家下水,陛下要借许家立威,他们都需要我中毒这个由头。”她笑了笑,“我装病装了这么久,总不能连这点局都看不穿。”
突然扣住她后颈,力道重得几乎要把人嵌进骨血里。
他的吻带着狠劲,像要把那些算计她的人都嚼碎了咽下去。
薛兮宁被他吻得发懵,直到尝到舌尖淡淡的血腥气——是他咬破了她的唇。
“我会杀了他们。”他抵着她额头喘气,喉结蹭过她鼻尖,“不管是贺彦祯,还是...”他尾音突然顿住,指腹轻轻擦过她肿起的唇瓣。
薛兮宁舔了舔嘴角的血,突然笑出声:“你这是亲我还是吃我?”她指尖绕着他发尾的玉簪,“我刚喝了苦药,嘴里还泛着黄连味呢。”
望着她眼底的戏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他握住她揪着自己衣襟的手,发现她指尖凉得像冰:“阿宁。”他吻了吻她手背,“你不怕?”
“怕。”薛兮宁垂眸盯着交叠的手,“我怕你为了我和陛下翻脸,怕许家的血溅到你身上,怕...”她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怕这局棋下到最后,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棋盘上。”
的心脏猛地抽痛。
他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着她发顶:“不会的。”他低笑一声,“你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贺彦祯手里抢来的?
那时候你装病装得像模像样,我不也把你连人带药碗一起抱回了王府?“
薛兮宁的手指慢慢松开,搭在他腰侧。
她能听见他心跳逐渐平稳,像春潮漫过礁石。
窗外传来更鼓响,是三更天了。
“景宣。”她突然开口,“你说陛下为什么选许家?”不等他回答,她又自己笑了,“因为许家清贵,因为许珍是萧承魏的老师,因为他们干净得像块玉,砸碎了才够响。”
的手指在她背上缓缓画圈。
他望着窗外被月光镀白的飞檐,想起今早御书房里,皇帝把乌头粉的折子推到他面前时,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景宣,你侧妃的命,朕替你讨回来。”
“阿宁。”他贴着她耳朵低语,“等过了这阵子,我带你去封地。”他指尖抚过她眉骨,“那里有温泉,有梅花林,你不是总说想种点药草?”
薛兮宁愣住。
她望着他眼底的认真,突然想起他从前总说“这皇位我争得累了”,想起他在雪夜抱着她烤火时说“等老了咱们就去南边”。
原来那些话不是随便说的。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颈窝。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火噼啪作响,像极了山雨欲来前的征兆。
望着她闭起的眼,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明日早朝要递的折子,想起封地的地图在袖中硌着心口,突然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片云——他得用尽全力,才能把这片云护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