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艺韦忙碌的面试节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漾起层层涟漪。她穿梭于不同的写字楼之间,自信的光芒并未因失业的阴霾而黯淡。这份自信,源于她对生活的信念,源于她始终觉得,这世界虽不完美,却以某种方式善待着她,让她总能遇见善意,总能抓住机遇。与张靖宇之间,那些少有的摩擦反而成了日子的调味剂,让平和的时光更显珍贵。艺韦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善待自己。她不再锱铢必较,即使张靖宇某些事做得不尽如人意,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报以一句温和的夸奖。这种改变,像柔软的纱布,暂时包裹住了过去紧绷关系留下的裂痕,让表面的氛围得以缓和。然而,那些深埋的、未曾真正沟通与解决的根源性问题,如同沉睡的暗礁,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使得两颗心始终隔着无形的距离,难以真正水乳交融。
一个多月的奔波与筛选,最终尘埃落定。龚艺韦选择了海淀区一家颇具规模的证券公司。待遇相较于天津,几乎是翻倍的跃升。更巧的是,公司离张靖宇的单位并不算远,仿佛冥冥中给了她一丝靠近的错觉。唯一的代价,是每天往返于京津之间的漫长路途。新公司十点上班,六点下班,办公环境优雅舒适。老板是一位约莫五十五岁的成功男士,一身低调奢华的标配:腕间是精准的欧米茄,脚上是考究的LV休闲鞋,深蓝色的PRADA体恤质地精良,笔挺的商务休闲裤更衬得他气场沉稳而强大。他像一块经过岁月打磨的磐石,散发着阅历沉淀后的从容与掌控力。
第一天上班,龚艺韦心中带着期待,也带着一丝踏入未知的忐忑。她几乎本能地,想把所有新鲜的感受都分享给那个最懂她的人——祝伟。微信里,她描绘着新环境、新同事、新老板。祝伟静静地品着并时不时的回应,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那喜悦是真挚的。然而,高兴之余,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悄然爬上心头。龚艺韦的每一步跨越,都映衬着他自己那份过于“稳定”的工作带来的停滞感。她像一艘不断升级的航船,驶向更广阔的海域,而他,似乎仍锚定在熟悉的港湾。这种差距,让祝伟心中那份深沉的爱,悄然掺杂了新的成分——敬畏。在他心目中,龚艺韦早已是集美丽、智慧与坚韧于一身的完美化身,是他灵魂深处认定的、无可替代的伴侣。
艺韦的表达总是直接而坦率,如同清澈的溪流,毫无遮掩地流淌着她的喜怒哀乐。但在某些时刻,她又懂得含蓄地承接对方的情绪,如同溪流汇入湖泊时那份温柔的包容。此刻,她想清晰地告诉祝伟她即将改变的轨迹。七年来,祝伟的生活节奏如同精密的钟表,一成不变。而如今,她不得不成为那个拨动指针的人,打破这恒定的节奏。
收到正式offer的那刻,兴奋像电流般击中了她。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截图发给了祝伟:“祝伟,后天,周三我要去北京上班了,和你分享下!” 文字跳跃着难以抑制的雀跃。
“小姐姐,真厉害!”祝伟的回复带着由衷的赞叹,“一定开心坏了吧?隔着屏幕都能想象你乐开花的模样。”
“哥,谢谢高度认可,”艺韦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一丝真实的不安浮现,“其实…也没有特别开心。重新适应的过程,想想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兴奋背后,是对未知本能的敬畏。
“那周三的火车票买了吗?”祝伟的关切总是落在实处。
“买好了,西站早上八点半的票,到公司时间应该正好。”
“周三早上…”祝伟略一沉吟,心中已有了决定,“我正好七点下班,八点前肯定能到家。到时我送你去车站。” 他的声音透过文字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都熬了一宿夜班了!”艺韦心疼地拒绝,“我打个车或者坐地铁去就行,你赶紧回家好好补觉!”
“为你,”祝伟的回复简洁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艺韦心上,“风雨无阻,且从不觉得累。我想送你。” 这不是客套,是心底最深的渴望。
“好哒,那就到时见!”艺韦没有再推辞。这简单的约定,像一把温暖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连廊。心湖泛起涟漪,七年来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如同珍藏的珍珠,在思绪的柔光中熠熠生辉,一一浮现:
● 初识的信任: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初入职场便遇见了祝伟。狭小的车厢里,她倾诉着对新选择的迷茫与对过往的留恋,眼眶发热,几乎要在他面前落下脆弱的泪水。而他,是第一个给予她全然接纳的倾听者。
● 等待的暖意: 祝伟第一次提出接她下班时,轻描淡写地说“在单位吃个饭正好”,那份不着痕迹的体贴与周全,是他高情商与暖男特质的自然流露。
● 线下的信任: 第一次约着线下同行时的仓促与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连个备用联系方式都没留,却笃信对方一定会准时出现。
● 换工作的含蓄: 当她换新工作,祝伟想接送又不便明说的那份欲言又止的含蓄关切。
● 车费的波折: 第一次,祝伟坚决拒绝收她的车费,那份固执的坚持;后来经过沟通,他愉快接受时的豁然开朗,都成了彼此磨合的印记。
● 初吻的炽热: 那个在公园里的第一次亲吻,带着压抑许久的狂热与深入骨髓的眷恋,瞬间点燃了彼此。
● 家庭的坦诚: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聊起各自家庭生活时的释怀与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纠结。
● 隔壁的忧喜: 当祝伟买房,竟买到了她隔壁单元时,那份担忧被窥破秘密的紧张,与能离她更近的隐秘欢喜交织的复杂心情。
● 离别的支持: 此刻,面对她即将远赴北京工作的分离,他给予的毫无保留的鼓励与坚定支持,成为她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后盾……
当这七年的情感画卷在脑海中徐徐展开,巨大的温暖与同样巨大的感伤猛烈地撞击着龚艺韦的心房。那些美好的瞬间,那些深藏的爱意,那些少女时期对纯粹爱情的憧憬……与眼下这充满了责任、边界和隐秘的现实,形成了鲜明而略带残酷的对比。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面颊,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祝伟的头像。她的青春,她心中那份最纯粹的爱情理想,与现实所拥有的一切——这不可预料的发生与拥有,以及那更加不可预知的未来,在她心中激荡起巨大的回响。未来会怎样?这未知像一片浓雾,笼罩在眼前。
祝伟的心,早已随着龚艺韦的消息一同远去了。他那张惯常保持着一本正经、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沧桑。当同事廖宇安兴致勃勃地喊他去打台球放松时,他明显的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廖宇安是与他共事多年、也一起消遣多年的老伙计,说是好哥们也不为过。但祝伟心里那最沉重、最隐秘的部分,是廖宇安永远无法触及的禁区。今天祝伟的反常太过明显,廖宇安忍不住半开玩笑半关心地凑近问:“祝伟,今儿这是咋了?魂儿丢家里了?嫂子跟你闹别扭了?瞅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不如回家睡大觉去!”
这带着温度的询问,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祝伟强撑的平静。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将满腹的心事倾吐出来。然而,理智的闸门瞬间落下。同事的关系再近,那个深埋心底、关乎另一个女人、关乎道德枷锁的秘密,是他必须永远独自背负的十字架。“婚外恋”——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良知,是他无法否认却也无法宣之于口的耻辱。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勉强的苦笑,声音干涩:“嗨,甭提了,家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烦!”
天知道,他所谓的“烦心事”,仅仅是源于对龚艺韦即将离开的万般不舍与随之而来的无能为力。他深爱着她,那份依恋早已融入骨血。他甚至无数次幻想,若拥有泼天的财富,他定会不顾一切,挣脱世俗的枷锁,带她远走高飞,过上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生活。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锁链:妻子董玲、一双儿女韶明和韶华、年迈体衰的父母,还有那份需要严格审批才能离开天津的工作……这一切责任与束缚,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恣意妄为?那只是绝望深渊里一闪而过的、遥不可及的奢望。
周三的清晨,空气微凉。龚艺韦早早收拾妥当,拎着装有入职资料的公文包,安静地站在小区门口等待。她特意起早,精心准备了一份早餐:烤得微焦的松软面包,夹着香气四溢的煎培根、融化的奶酪和一个溏心的煎蛋。这是她第一次亲手为祝伟准备早餐,带着一份临别前难以言喻的心意。
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那辆熟悉的车,那个熟悉的车牌号映入眼帘。祝伟的车缓缓停下。艺韦脸上漾开温暖的笑意,迎了上去。然而,当车窗降下,祝伟那张写满疲惫与浓重悲伤的脸出现在眼前时,艺韦的心猛地一沉。明明人就在眼前,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重逢的喜悦。她迅速压下自己翻涌的情绪,怕一个忍不住也会泪崩,连忙将手中的餐盒递过去,语气故作轻快:“先吃早餐吧,还早呢,到车站进站出站最多八分钟。” 她的话简短,却藏着想和他多待片刻的潜台词。
祝伟深深地凝视着她,接过那温热的餐盒。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心中那根名为离别的弦被狠狠拨动。“早餐”…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这么多年了,他的早餐,要么是路边摊的匆忙,要么是父母准备的温饱,要么是单位食堂的将就。妻子董玲,从未为他下过厨。这份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早餐,是告别?还是他们之间某种更深联结、永不分离的感情在崭新阶段的开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感受攫住了他,让他在这离别的清晨,荒谬地生出一种“他们的感情从未离开,也永不会离开”的坚定信念。
就在祝伟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车子驶向火车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车旁——是董玲!今天她本该是正常班,此刻却突兀地站在这里,脸色阴沉得可怕。她怎么会没去上班?祝伟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来不及思考,董玲已经带着一身寒气逼近车窗。祝伟下意识地按下车窗。
“老公,下班真早啊?”董玲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裹着浓浓的火药味,目光如刀,狠狠剜过副驾驶上的龚艺韦,又钉回祝伟脸上,“这是要回家呢,还是又要去‘上班’啊?” 她把“上班”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与质问。
祝伟的心猛地一缩,但脸上并未显露怒气,也没有反驳。他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声音低沉而简短:“送艺韦去车站,赶时间,走了哈!”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
董玲死死地盯着他,又死死地瞪着副驾驶上那个妆容精致、气质从容的女人。龚艺韦脸上那份自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被宠爱着的“自豪感”,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开车的明明是自己的丈夫!可为什么此刻,她感到如此苍白无力,像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祝伟明明说他值夜班在家休息!值完夜班不回家补觉,却跑来给别的女人当司机?巨大的疑云和愤怒在她胸腔里翻滚,“小三”两个字像毒蛇一样在她脑海里嘶嘶作响。她真想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撕碎眼前这幅“和谐”的画面!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没有捉奸在床的证据。即便刚才远远看到祝伟吃着龚艺韦递来的面包,两人眼神交汇间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默契,也没有任何越界的肢体动作。这无声的亲密,比任何亲昵举动都更让她心碎和愤怒,却也让她暂时失去了发作的正当理由。她只能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用眼神喷射着熔岩般的恨意。
面对董玲刀子般的目光和刻薄的话语,龚艺韦没有闪躲。她微微侧过头,迎上董玲充满“杀气”的视线,回以一个冷静到近乎肃杀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不屑。她心中那点因“婚外情”而产生的残存愧意,在董玲这充满怨毒与失控的质问中,瞬间荡然无存。龚艺韦甚至觉得,即使没有自己的出现,以董玲此刻展现出的状态和格局,也配不上祝伟那份深沉、细腻、充满担当的爱。祝伟值得拥有一个更优秀、更懂得珍惜他这份温柔体贴的女人。董玲的狼狈与失态,恰恰印证了某种失去的必然。
车子终于掉头,驶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对峙点。龚艺韦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车窗外那个愤怒而痛苦的女人。车子向前行驶的每一秒,都让她对身后的董玲生出一丝更深的怜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女人,若不能内外兼修,无法保持自身的独立、智慧与气度,又如何能真正“母仪”一个家庭,赢得丈夫的尊重与爱?当车子平稳地汇入通往火车站的早高峰车流,龚艺韦的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确认,更紧地挽住了祝伟的手臂。董玲的出现,像一剂反向的催化剂,让她更加确信:这份在世俗夹缝中顽强生长的爱,值得她用尽全力去坚守。祝伟的付出,值得她用同样的勇气去回应。
感受到手臂上那份加重的依恋和力量,祝伟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道路,变得更加坚定。然而,当火车站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当车子缓缓滑向落客区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再也无法承载那份沉重的离愁。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挣脱了束缚,重重地砸落在他常年紧握、被磨砺得光滑的方向盘上,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晕开的湿痕。
艺韦一直留意着他细微的情绪变化。这滴泪,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心。她抬头看向他,晨光勾勒着他疲惫的侧脸线条。七年的时光,确实在这个男人身上刻下了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眉宇间已染上了风霜。此刻,这层坚硬外壳下的脆弱,如此真实地袒露在她面前。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艺韦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用一个紧紧的、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拥抱,代替了所有安慰的话语。她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脖颈,呼吸间是他熟悉的气息。这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是安慰,是承诺,是不舍,是力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祝伟抬手,同样用力地回抱了她,手臂微微颤抖。然后,他轻轻松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到了,快进去吧,别误了车。”
龚艺韦深吸一口气,拎起包,推开车门。她最后深深看了祝伟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转身,汇入匆匆的人流。她挺直脊背,步履从容地走向安检口。四十三岁的她,经历过生活的磨砺与情感的淬炼,身上沉淀下的那份独特气质——独立、自信、温柔中带着坚韧——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耀眼。安检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窈窕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
祝伟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捕捉到空气中她留下的淡淡馨香。方向盘上那点微小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印记。他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那个走进火车站、走向新生活的女人,她身上的光芒与柔情,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前路是咫尺还是天涯,无论未来有多少未知的风雨,守护她,已成为他刻入骨髓的本能。这份守护,无关距离,只关乎灵魂深处那份早已认定的羁绊。距离,或许会拉长思念的线,但也可能,让彼此在守望中,靠得更近,看得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