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城城主前几日确有此吩咐，想着凰鹄与妱澕年纪相仿，又都是娘子家，理应最能相互理解、彼此照拂，自然也就相处融洽。
不过凰鹄这前恭后倨的转变，着实令人猝不及防，饶是此时的妱澕也有些瞠目。
慕容妱澕挑眉，眼底满是促狭：“哟，方才在厅上那端庄娴静的凰鹄娘子呢？转眼就变了个模样？小丫头片子，倒还有两副面孔呢。”
“嘘！”凰鹄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城主素日里虽待我极好，就是规矩太多，管束太严。”
慕容妱澕嗅到了兴味：“怕她责骂你？”
凰鹄摇头：“她从不斥责谩骂，却能将你视作无物，整整三日，无论请安问好，还是奉茶递水，亦或是任凭撒娇讨好，她的目光都只落在虚空里。”她努力思索着比喻，“就好像你只是一缕空气，最多偶尔只是冷冷瞧一眼，那滋味，比挨顿骂难受百倍，叫人心里发怵。”言于此，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后怕。
慕容妱澕心下凛然，暗叹这葫芦城城主御下手段当真厉害，笑道：“这便是以冷制热，叫你无休止的自省呢。”
凰鹄明白此间道理，可那番滋味确实不好受。于是她不再讨论此事，拉着妱澕去内院稍作歇息，约好等会儿便一同出门游玩。
慕容妱澕欣然应允。她与凰鹄相处投契，沉浸在与新友相处的欢愉中，说说笑笑间，连日奔波的疲惫尽消，心头畅快，竟一时将云苏忘在了脑后。
云苏久等不见妱澕复来，心中失落又担忧，忙稍后前来寻人，却只见屋舍空空，人影也无。他心头蓦地一沉，先询问了几个仆役，皆不知妱澕去向，后又找到府中管事，管事亦摇头不知。
思忖片刻，他径直去寻那神秘白头老儿的白俊，此人似乎无所不知，或许能晓得妱澕行踪。云苏找到白俊，白俊果然知晓。
云苏委实没有料到，妱澕竟真为一个初识的姑娘，将他撇下了？洛阳城上与帛丝新罗共历艰险时的誓言犹在耳边……
幸而白俊这老江湖耳目灵通，一听便知她们去了江边。白俊似乎乐得看热闹，主动带云苏一同过去。云苏也想看看此地风土人情，市井传闻乃至某些不为人知的动向，往往就藏在这些日常琐碎之中。
慕容妱澕随凰鹄出门，漫步于长街道上。沿街商铺林立，摊贩云集，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二人行至一食摊前，被一股浓郁的鲜香绊住了脚步。只见陶釜中炖着乳白色的鱼汤，正咕嘟地冒着热气。小食摊主是位当地老妪，正将揉好的面团抻成细面，那面团竟透着淡淡的鱼肉色泽。
慕容妱澕好奇道：“这是何面？竟以鱼入面？”
摊主老妪笑纹舒展：“小娘子好眼力，这是咱葫芦城的鱼汤面，取江中鲜鱼剔骨取肉，剁为糜茸，与麦粉揉在一处，再以鲫鱼汤煨煮，吃的就是这口原汤化原食的鲜气。”
凰鹄知道妱澕肯定没见过，便要了一碗共食。只见端上来的陶碗里，汤色微黄透亮，面条浸润其中，宛如玉缕。她先舀了一勺，吹温了，自然地将第一口递到慕容妱澕唇边。
等慕容妱澕低头尝了，眼眸顿时一亮，那汤的醇鲜与面的滑韧在齿间交融，一股暖意自喉间直落腹中，驱散了北地的寒意。
这盛鱼的汤面食器，看似一尊葫芦形的盅盏，实则由匠人别具巧思，制成一大一小双腹相连的“阴阳葫芦盅”。小腹盛着过了高汤的鱼面，大腹则煨着用熬就的浓汤。两腹相接处，嵌有一枚鱼形的机括，若想干湿分食，品那面之本味、汤之原鲜，便不动它；若想面汤交融，只需将机括轻轻一旋，浓汤便汩汩渗入面中，汤多汤少，全凭食客一指拨弄。
二人临街对坐，便在熙攘喧嚣中，你一箸，我一勺，分食着这盅凝结了江风与面香的暖意。当那鱼汤冲破界限与面条汇合时，鲜香顷刻弥漫，恰如二人此刻眼波交汇，无声处，滋味万千。
食罢暖身，她们又被邻摊所吸引。那摊上摆着各色腰佩荷包，或用鱼骨兽牙镶嵌，或以彩石彩绘的桦皮拼缀，造型朴拙，带着浓烈的山林水风气息，令人爱不释手。
两个容色出众的女娘在街上言笑晏晏，总是能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令人羡慕不已，更有那热心过头的胖媒婆挤上前，满脸堆笑地扯着嗓门问：“别驾府的凰鹄娘子，这位与你这般天仙似的姊儿，是你的哪家连襟有亲呀？可曾许了人家？”
凰鹄眉头一皱，只作未闻，拉着慕容妱澕的手腕加快了脚步。
二人嫌街上人多麻烦，不堪其扰，索性不再流连街市，径直出了南城门，往郊外行去，那里安静人少，不至于渺无人烟，多少能图个清净。
南门外虽临大江，土地不算少，却是四个城门方向中土地最少的。放眼望去，水光尽头接天，舟楫点点，此处大片土地没入浩渺江水，陆地反成了江汉纵横间的零星点缀。
此处是葫芦城通往外界的要道，亦是渔船出入的繁忙水口，故虽地少水阔，沿江栈道上人影绰绰，渔村炊烟袅袅，倒也不至荒凉。
西城门乃慕容妱澕与云苏入城之口，如今这南城门外的景象，又别是一番风味。
“我们称此江流为天王江，此段位于下游，与青江交汇，亦属安居河水脉。”凰鹄指着面前浩渺的水面，目光顺着江流远眺。
天王江江面开阔，水流在秋末的寒意中显得格外沉缓。放眼望去，河道恰似一条银带，蜿蜒穿行于两侧山峦夹峙的宽阔谷地之间。岸边大片枯黄的芦苇在冷风中起伏，发出簌簌声响，远处山林的枝叶已然凋零，偶有几片落叶飘落江面，随波逐流，显出萧疏的骨相。
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与微腥。
